辰国往东,便是燕国。

    出入境的时候宋如玥留了心,那老丁公文齐全,显然是准备充足。但她并未声张,只待入燕国境后,两人在一座小镇外废茶棚下歇脚的时候,才闲聊道:“你出来多久了?”

    老丁拱手道:“自打领命入辰,还有四个月,满四年。”

    “四年?”宋如玥瞧了他一眼,“你这等人,有些本事,这年纪,该也成家了。离家四年,不想家中妻儿吗?”

    老丁摇头,但笑不语。

    他自是心怀戒备,宋如玥却是光棍一条,懒洋洋地伸直了腿,随口道:“我离家三年的时候,对我的两位兄长,日思,夜想。”

    老丁道:“大人和令兄兄妹情深,我等有所耳闻。”

    宋如玥轻笑一声:“我那两位兄长。——手足之情,你也能懂么?”

    老丁道:“我有一长兄,年纪相近,关系极佳。”

    “哦?那他现在何处?你离家四年,你们可有联系?”

    “他死了。”

    宋如玥愣了一下,淡淡道:“节哀。”

    而后又问:“怎么死的?”

    “战死的。”

    宋如玥又愣了一下,笑了。她摸了摸鼻子,看向四周,漫不经心道:“没准以后,我也是战死的。”

    四周风景怪好的,和辰国一样,也是满眼金灿灿的丰年秋。

    老丁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您怎么知道?”

    宋如玥反问:“你想你兄长吗?”

    老丁:“我们关系极佳,自然是想的。”

    “还有人想着,真好。”宋如玥笑道。

    她说完,一口喝完了碗里三文一大壶的茶水,抹抹嘴巴,站起身,跺了跺脚:“来吧。”

    老丁眼角一抖:“来什么?”

    “这地方,易攻难守,处处可伏。你那些好兄弟跟了咱们一路,不就是在等这个时候么?”

    老丁:“什么兄弟——大人快坐下,别说这等吓人的话了。”

    宋如玥笑了笑,站到他面前,目光平静而坦诚,手指有意无意摩挲过腰间的剖风。

    “本宫身子是废了,但是……杀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她一边说一边动了手。

    三年多未与人交战,她的动作依然潇洒、流畅,从前做碧瑶将军的日子,已经把杀人的动作像锻铁一样捶打进她的本能里——她抽刀、挥刃、收力,一切行云流水,从那个“杀”字开始,到“人”字落定,不过瞬息。

    老丁——卸了伪装,分明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壮年男人,竟措手不及,被一招制住。

    四周顿时哗啦啦冒出了一片手持刀剑的人。

    宋如玥把剖风架在老丁脖子上,把他拦在自己身前,毫不意外,也混不在意道:“诸位就穿着一层布衣,是穆人入境,生怕引来燕军?”

    为首一人道:“大人知道或不知道,今日都难逃了!”

    说罢,不顾老丁还在宋如玥手上,已经抢攻过来!

    那人出手刁钻,宋如玥只得推开碍事的老丁,抬手接了一剑,剑锋震颤。随后,连连后退,后背抵住了茶棚的梁柱。

    梁柱也颤颤作响,抖落簇簇浮灰。老丁身上的血喷涌而出,但不在要害,很快被止住了。

    “抓活的。”老丁说。

    宋如玥讥讽一笑。

    这茶棚里,除了她自己,每个人都对着她刀剑相向。刀剑寒影中,宋如玥孤身挺立,心平气和地问:“不过小小一块碎玉,能惊动的,也就只有本宫。你们可知,本宫为何明知如此,也非要跟上来?”

    四下一片寂静。

    她笑道:“本宫砸碎玉玺,已经三年有余。竟然还有风波。看来,本宫一日不死,一日不得风平浪静。”

    碧瑶将军武艺过人,甚至还有闯入宫禁杀皇帝的战绩,举世皆知。但天下三分以后,辰皇后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同样人尽皆知。眼前这人看着都少三分血色,带着病中的苍白憔悴,挟持着人质,都还没有人质高大。

    唯独这话,震人心魄,颇有几分当年风采。可惜都是些死士,除了几个胆小乖巧的目光犹疑一瞬,没人答。宋如玥环顾四周,半晌,竟笑了起来:“若真能杀尽你们,倒也痛快。可惜,本宫一身久病沉疴,只能是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了!”

    说着,她闪电般动了手。一个离她较近的,被她一把抓过了手腕,当喉就是一刀!

    一声都没发出来,那人捂着喉咙倒地,以死亡宣告了混战的开始。

    宋如玥孤身作战,背抵梁柱,左右抵挡。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虽是悍勇,每击杀一人,身上总也会添上二三伤痕。日头渐渐西沉,稻野里一片金黄,安宁静谧。唯独此处恍若人间炼狱,断臂残肢,血满阶台,能撑着站着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梁柱更已鲜血斑斑,上头倚靠着的一个血人,浑身伤口翻卷,活像被剥了皮,呼吸间便有血流涌出。

    忽然,“当啷”一声,刀刃脱手。

    宋如玥视线已经模糊,还是咬牙将呼吸按耐得悠长,昂起头颅。她睥睨一圈,满口鲜血,冲四周不敢再上前了的死士们发出无言的嗤笑。

    老丁仍活着,刀尖顶住她胸口,问:“殿下,我等将你解押回京,等见了陛下,想必你留遗言的机会都不会有。我与殿下携行一路,我来问一句,殿下,可有遗言?”

    宋如玥以濒死之力,狠狠抓着刀刃往上带,鲜血四溅中,她嘶声狠绝道:“最好一刀割喉!”

    老丁情急撤刀,刀锋在她手上割出淋漓血痕:“殿□□恤!若您死在路上,我等万金赏赐,也就落了空了!”

    宋如玥再也抓不住刀锋,眼睁睁看着四周死士们执着武器,试探着上前。她还想冷笑,不觉只剩苦笑。

    老丁那一刀有意刁钻,她方才抓刀的手指在抽搐。她见过太多,只怕这只手已经废了。

    是哪一位皇帝,非要见着活着的她呢?

    已经有人暗暗摸到近前,她横肘一杵,重重杵在那人面门。那人血流满面,惨叫着退下,其余众人却已经潮水般涌上——

    “——住手!”

    忽然有人厉喝。

    随之而来的,是刀箭破空声、马蹄震踏声、金铁交击声。杀伐声。

    宋如玥仍靠着梁柱站着,微微闭目歇息。旁的她都已经感受不到,只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受伤的手掌握成拳头,然而,一次又一次地,五指松松垂下。

    她看了一眼领兵之人,有些眼熟,却自然不是辰皇帝,更不是辰军的哪一位将领。想不起是谁,她也不肯再落入人手,于是缓缓滑坐下去,四处摸索剖风的下落。

    忽然,四下的声音骤然安静了。

    有人五指箕张,抓向她面门。宋如玥睁着眼,平静地迎着,不躲不闪。

    而那只手,也骤然垂了下来,无力地覆在她脸上。宋如玥下意识一眨眼,那只血腥的手便滑落下去,只留下五道长长血痕。

    瞠目欲裂、死不瞑目的脸,是老丁。

    老丁被一柄长枪当胸扎在地上。

    宋如玥漠然看了看他,又抬眼看向仍活着的人。统一的燕人盔甲,为首一个逆光而来,翻身下马,在她面前跪地抱拳:“外臣奉燕皇陛下之令,护送公主到宫中休养!”

    宋如玥动弹不得,漠然笑道:“好巧。”

    那人一怔,随即爽朗笑道:“殿下,是臣,李臻。”

    李臻。

    燕国镇国大元帅,铁骨铮铮的亲辰派,屡次因光明磊落、偏袒辰人而被君王疏远,仕途数起数落,幸而生在乱世,是燕皇帝割不去的左膀右臂。

    都说男儿该光明磊落、胸怀坦荡,世上若只剩一人是男儿,想必,也就是他了。

    连宋如玥,都信他不会趁火打劫,也信李臻此人,不会与她玩弄阴谋手段。她略略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他,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

    “就让本宫死在这里,也当本宫……最后欠你一个恩情。”

    李臻本来已经要抱她起来,听了这话,责备道:“殿下,岂有人不求生、先求死的?”

    同样的话,宋如玥自己也说过,因此她长舒一口气,痛得颤抖,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

    “烦请你……给天铁营带个话,就说本宫是急病死的,没有仇人。”

    李臻不免道:“辰陛下呢?”

    宋如玥听见这四个字,脸色又苍白一分,半晌,缓慢而决绝地把头歪到了一侧,不说话了。

    李臻道:“殿下,微臣实话实说,东边,这些年隐有玉玺踪迹。因此,殿下一入境,陛下就格外重视,命微臣亲自领兵,迎回殿下,共商大计。”

    “玉玺”二字,终究是宋如玥的勾魂丹。她眼睫一颤,看向李臻。

    李臻绝无半分玩笑意味,定定看着她。宋如玥思索半晌,终究摸索着撑着地、撑着李臻递来的手臂,挣扎着起了身。

    李臻登时打了个手势:“军医!”

    宋如玥踉踉跄跄地站着,道:“剖风,给我。”

    于是李臻亲自捡起剖风,放到她完好的那只手上。宋如玥用力握了握它,只觉这冷铁上似乎有灼烫的温度。

    她再没发出一点声音,一头栽了过去。

章节目录

枕戈(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将小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将小明并收藏枕戈(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