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成这样,宋如玥被人半是护送、半是押送回寝宫。但她心中仍恨,次日仍要去探望辰阮。左右阻拦不住,急急去回报燕皇帝,旨意传回时却出人意料:燕鸣梧依然准许。

    就好像,他仍对自己这早逝的亡妻,怀着一丝情分似的。

    这一回,宋如玥没有带酒。她只带了一把刀,敬到辰阮坟前。

    她说:“阿阮,我从前,始终不忍让你拿刀。现在才知道,是我错了。”

    她不多停留,放下刀就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一趟,她原本一个人也不想带,但燕鸣梧自然不准,最终,她还是带了个松照在身边,轿辇都让停得远远的。

    松照小心提醒她:“殿下,慢些。”

    宋如玥不答。

    松照自然是燕鸣梧心腹,是埋在她身边的眼目喉舌。但她事事这样细心提点,她终究狠不下心呵斥。最后,反倒是松照见她艰难,终究不忍:“殿下,您本不必受这许多苦的。”

    宋如玥下意识反问:“什么苦?”

    松照:“就如您这腿伤……昨日若不是激怒了陛下,本不必受。奴婢还听说,若非您执意要上战场、执意要守着玉玺,以辰皇帝之能,您足以锦衣玉食过一辈子。何苦沦落到……昨日那般。”

    宋如玥只当她是燕鸣梧的说客,趁着近来郁郁,干脆冷笑着驳斥:“本宫心有所想,身必行之,瞻前顾后什么意思!”

    松照依然是工工整整的柔声细气:“殿下这样,会死的。”

    宋如玥哼笑一声。

    松照又问:“为了辰郡主,殿下真甘愿至此么?”

    ——辰郡主。

    宋如玥本想冷嘲热讽——一个小小宫女,眼界果然只有一线,她这一辈子,分明是为成全自己、成全宋氏皇族最后的颜面,她眼中却只有一个辰郡主!

    却忽然觉得不对。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辰阮墓碑,语声便生硬地软了下来:“你和阿阮,什么关系?”

    松照听她此问,怔了一怔。接着,说道:“奴婢,原名张淮。”

    这是什么名字,宋如玥并不知道,正不耐烦地正要开口打断,便听松照说了下一句:

    “奴婢本是罪臣之女,嘉懿皇后薨逝前,也身陷风波,是皇后不顾自身,让陛下来救了奴婢,换一线胜机。奴婢因此,保下一条性命。”

    ——这么多年过去,辰阮去世的真相,有心人自然都已心知肚明。宋如玥不知道这松照是否真是“张淮”,只见到了她眸中为“嘉懿皇后”闪动起的泪光,也便觉得无所谓了。

    一时之间,她失尽了冷嘲热讽的兴趣,只好闭了嘴。

    她艰难地爬上轿辇,闭上了眼睛。

    -

    只是终归,睡不安稳。轿辇晃来晃去,摇得宋如玥愈发烦躁,最后终于下轿,干脆自己走。

    她一身伤,走得艰难而固执。途径李臻大元帅府,本想入内告别,到底想着李臻处境,不曾张这多余的口。

    是的,告别。

    宋如玥知道,真玉玺不可能重现人间,这是辰恭曾造出的假玉玺,是引自己的陷阱。她只厌倦了这么多年都不得清静,于是誓要追查幕后之人,追查到自己能追查到的最后一步,就死在那人眼前,至少死在辰国以外的地方。燕鸣梧心思不在玉玺之上,她决意明日辞去,孤身入穆。

    她蹒跚走在燕国街头,身后跟着轿夫辇座,众人都在偷偷看她。而她举目望去,却是茫茫陌生。

    她熟悉的土地,都已经满目疮痍。她熟悉的人,都已经面目全非。二十几年,从钟鸣鼎食的开局,沦落到今天。

    宋如玥忍不住咧开嘴想笑,冷汗却滑过她脸颊。她问松照:“阿阮去后,记得她的,还有几个?”

    燕皇宫也是经历过一番权势更迭的,松照不敢直言:“……至少,陛下记得,奴婢也记得。”

    宋如玥便笑了一声。熙攘人声中,有小乞丐在墙下抓着虱子,口中反复哼着一曲小调。

    “天来我盖风,地存我枕红尘。呼啦啦烈雨听我梦,赤条条高日与我血相融。富贵如恨,浮名流奔,今日且看起画楼,他年戏听叹离分。唯有东西南北风,伴我曝日披月身……”

    宋如玥站着听了几遍,对松照一哂:“唱词倒不错。今日乞儿,也不知多少曾走马兰台,指点江山的。”

    说罢,拔下一支钗子,扔到那乞儿面前。

    “你我同是沦落人,去买壶好酒吃吧。”

    谁料,那乞儿捧了簪子,并不感恩谢德,而是怔怔看了半天。半晌他抬起头,目光从宋如玥小腿的血迹,挪动到她腰间的佩刀,继而吓了一跳似的转移了目光,看到后面的轿辇,还有松照那一身的宫装。

    他眨了眨眼,喃喃道:“……将军?”

    他猛地看向宋如玥,不敢置信地大叫了一声:“碧瑶将军?!”

    宋如玥怔住。

    她对此人毫无记忆,认得她,应当是战场上见过。

    “你是——”

    却见那人拔腿就跑,跑了几步拎起拳头猛锤一扇户门。户中家丁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冷不防被他闯进去:“欸!”

    而乞儿先前那一声吼,已经引来了不少异样目光,或惊奇或仇恨,不一而足。宋如玥不想惹起骚乱,匆匆坐回轿辇:“回去。”

    同时暗暗看了一眼那门户,打算有空查个清楚。那门户也奇怪——

    燕国庭院,多数种竹,门前亦是竹木牌匾,风流雅致。这一家,虽院内也露出高高竹稍,门前牌匾楹柱,却都是石制。

    这是北地的习俗。穆国在北。

    宋如玥心里“咯噔”一声。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问:“那一家的门户,倒与众不同。”

    松照瞧了一眼,她久不出宫,没说出什么。倒是打头的一个轿夫接道:“那一家,搬过来也有数月,眼下,大家倒都习以为常了。”

    宋如玥听了,不置可否,只昏昏沉沉睡了一路,进宫门时,才如梦初醒,丢出一句:“本宫诸事已了。去找你们皇帝,本宫要向他辞行。”

    -

    燕鸣梧在大殿,盛装以待。

    宋如玥走过去,脸上一派平宁:“本宫见着你想让本宫看的东西了。”

    燕鸣梧用折子支着下巴,含笑看她:“殿下在说什么,朕听不懂。”

    “你若是不懂,见着本宫便不会如此胸有成竹了。”宋如玥一笑,“那个穆人的宅子,是你有意让本宫瞧见的。那些穆人到燕国已有数月,也是你想让本宫知道的。”

    燕鸣梧也笑,也笑得人畜无害:“殿下怎么如此笃定?”

    宋如玥不接——以燕鸣梧的本事,这事既然在燕都发生了,就必是他刻意为之——“无论如何,本宫多谢你明白告知。只是本宫已无所留恋,不能如你所愿,留在燕桥城。”

    燕鸣梧道:“殿下留下,朕尚能保住殿下性命。”

    宋如玥听懂了:自己在燕皇宫住了这么久,仍安然无恙,看来,燕鸣梧是不想取她性命的。但燕穆联盟,至少也有数月之久——甚至可能,比老丁潜入辰国还久。若自己不肯投效,那么,燕鸣梧没理由背信弃约。

    她走,便是态度明确,不受燕鸣梧恩惠,必将被送给穆衍。而穆衍,既然派出老丁,有意取她性命,那么,必定不像燕鸣梧,给她留活路。

    可是她只摇头:“本宫,绝不归附于尔等欺世盗名之徒。”

    “朕欺世盗名,难道,公主便认辰静双为天下正统?”

    宋如玥抿了抿唇,再次缓缓摇头:“他只是,受本宫拖累太多。”

    “殿下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想要安宁,或者死亡。”

    燕鸣梧说不出话来。

    他一生意气风发,不能理解宋如玥此刻的心态。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类似于他头一次看到碧瑶就想将其收藏入麾下的心态——他怀着那一点微末的惜才之心,最后问:“那么,殿下可还有什么未竟之愿吗?”

    宋如玥想了想,没有探问任何一个死人或者活人,只问:“诱本宫出来的那玉玺,究竟从何而来?”

    到了这一步,燕鸣梧果然也不隐瞒:“四年前,朕与穆衍攻入永溪皇城,曾见辰恭假玉玺的部分残片。”

    “原来如此。”宋如玥解脱而疲惫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

    “多谢你,为本宫解惑。”

    -

    ——这倒也称得上好聚好散了。

    马车再次穿过金黄的稻田,宋如玥卧在软垫上歇息时,还在回想着和燕鸣梧的最后一面。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脸上忽然展露出意气风发的光华。

    七百年大豫皇族、三千年传国玉玺,都要于此终焉。

    她手脚被缚,是不自由的,笑声却前所未有的畅快洒脱。车内车外狱卒听着,却都觉得毛骨悚然。

    ——没办法,他们大概以为,这位久负传奇的碧瑶将军,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妙计。

    惊恐之下,有人一脚踹向她在绳索下渗血化脓的小腿:“笑什么?!”

    宋如玥依然止不住笑,蜷在原地,边笑边喘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车于是停下来,车帘被揭开,更多的人聚集在宋如玥眼前,遮蔽了日光。

    宋如玥看都不看,还只是笑。

    卫队首领催马靠近,问:“殿下何故发笑?”

    宋如玥仰头看着天光笑,无视了他。

    “不是疯了吧?”人群里碎碎地猜测。

    卫队首领皱眉,抬手止住了闲言碎语,抽出刀鞘:“殿下何故发笑?”

    宋如玥终于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本宫何故发笑,与你何干?”

    那笑声停了,宋如玥言谈似乎也正常,卫队首领的心才放下半截,不多废话,上前击昏了宋如玥。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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