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走后,宋如玥再次拈起杯。

    而气氛终究和缓了三分,穆衍劝道:“殿下那件外袍足以御寒,再饮无益。”

    宋如玥道:“穆陛下难道不知,也会有人,一心求死的么?”

    穆衍心头一跳,几乎以为她要挑破什么。

    可是,细看,宋如玥还是那懒洋洋的模样。她外袍上滚着一圈风毛,她的脸陷在风毛里,娇小极了。

    无端让他想到她的那位兄长,也是看起来任人拿捏。

    尤其是挑眉抬眼的一瞬间,眼尾微微勾人的弧度。

    看似缱绻无辜、受制于人……

    穆衍笑道:“殿下若是一心求死,恐怕此刻也不会在我大穆皇宫了。”

    宋如玥又饮了一杯酒,欣然道:“本宫听闻,一年前辰台之战,穆陛下曾与宋玠相见。”

    穆衍注意到,她几乎每次开口,都要喝一杯酒。

    不由得笑了:“正是。”

    说着,他心中感念宋玠当时说的“天高海阔,往来无拘”,正有心提起这一句,却被宋如玥打断了。

    这位大豫公主的目光里,据说,总是燃着一团火。如今,像被泪水淬过、被寒冬浸过,化作了青锋。

    她捏着空酒杯,抬眼看穆衍:“当时,穆陛下与他盟约。”

    不是疑问。

    穆衍不置可否。

    “你们约定了什么?”

    穆衍顿了顿,依然是稳定坚固的笑容。

    “公主凭何断定,我们曾有盟约?”

    “他曾经是本宫朝夕相处的兄长,本宫也曾在沙场上跃马扬鞭。”宋如玥简短地回答,“听说他与穆陛下一路缠斗,激烈凶险,可在本宫看来,实在破绽百出。”

    穆衍一哂:“当时殿下销声匿迹,朕将殿下忘了,实在不该。”

    他饮尽杯中残酒,又为自己和宋如玥斟满,看见宋如玥捏着酒杯的手指,指尖冷得发紫,指甲和关节却青白,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酒香四溢,仍是十万春。

    宋如玥拈着的杯中酒在发抖。她道:“本宫只是好奇,宋玠当时,能许什么,竟叫穆陛下都心动?”

    穆衍道:“当年,启王攻辰,请朕防守燕国。朕与燕国早不睦,便是他不请,朕也要趁机攻燕,因此顺势而为,结了盟约,也算给燕鸣梧多找了些麻烦。”

    他不待宋如玥说别的,反问道:“时至今日,殿下怎么还问起这些?殿下究竟,想知道什么?”

    宋如玥饮酒,满斟。

    但不回答:“本宫问的,是辰台之战之后。”

    穆衍微挑了眉:“辰台一战之后,辰与燕重创,朕与启王倒戈相向,何来盟约?”

    宋如玥垂眸不语。

    她喝酒喝得太急太快,脸色已经发红。她少女时就肤色白皙,上了战场又戴着面具,眼下更是带着病态的苍白,有一点飞红就极其明显,显得可怜可爱。

    穆衍愈发想起她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兄来,也抿了一口酒,对她的目的,心底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他在一片静默里正揣摩着,忽听宋如玥道:“素闻穆陛下多智近妖,与宋玠相当。想必,本宫所求,穆陛下心中已有分寸。”

    她再次干杯,再次用那双像极了宋玠的眼睛看向穆衍:“穆陛下,宋玠本人已经作古,天下三分大势已成。本宫出身大豫,与辰皇帝貌合神离,不成气候了。今日探究往事,也不过是求一个真相而已。”

    穆衍笑了一声。

    “殿下倒坦诚。”

    宋如玥苦笑道:“若身体康健,本宫也未必如此坦诚。为了杀辰恭,本宫全身上下,不剩几块好骨头了,许多事,难免力不从心。”

    穆衍问:“殿下当时,突然出现在永溪皇城,实在是出人意料。”

    宋如玥心领神会,想了想,如实道:“是宋玠将本宫送进宫去,诸多照拂,还让本宫不自知。直到前些日子,本宫才想清楚其中厉害。”

    穆衍手指一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宋如玥的目光里,看不出她的欲求,看不出她身后,还有几张底牌。

    他不信有人无欲无求、无心胜负得失,竟甘将所有底牌掀开在敌手面前。可是,宋如玥继续说了,一字一句都像含着无数不瞑目的血泪:“辰恭的生死,早已掌握在宋玠的手中。辰恭当时,兵败如山倒,自有千万种死法。是本宫恨极了辰恭,非要手刃仇敌,所以,宋玠把杀他的机会给了本宫。”

    她将酒杯放在亭内桌上,酒杯已经干了,那双眼却泛起湿润的光。她近乎赤裸地笑着说:“本宫是一具残躯,单枪匹马闯入宫去,自己都没想过还能生还。若不是宋玠,此时此刻,骨头都烂了。”

    可惜,穆衍不为所动。他只端着自己的酒杯,仰起脸,冷定地看着宋如玥:“殿下想说什么?”

    宋如玥伸长手臂,用力拽过了第二坛“十万春”。

    穆人高大,民风豪爽大方,从衣裳到桌椅床褥都比辰国大上一圈,酒坛更是夸张,穆国的酒坛,能容一个钟灵那样纤巧的姑娘坐进去。

    但是,这宫里,“十万春”的酒坛却小巧,好像是谁想拿来和什么南人共饮似的,小到宋如玥能像在辰国的时候一样,把它一手拎到嘴边。她痛饮了数口,直到手臂支撑不住,坛子摔碎在她脚下。

    “宋玠若真投靠辰恭、背叛皇族,不会做到如此。”她吐息间都是酒气,显然已经不胜酒力,却依然有什么,发丝般牢牢坠着她灵台清明。她痛苦地看着穆衍:“我要知道,他到底与你盟约了什么,我要知道,他究竟做的是什么打算,我要知道,他这颗心,到底是偏向大豫、偏向他自己,还是偏向哪一边!”

    穆衍微微一怔。

    他难得真困惑地问:“启王已死,大势已定,公主寻求这些,还有什么用?”

    回答他的,是宋如玥满眼的泪。可她死死咬住嘴唇,一颗泪珠也不肯滚落。

    她道:“他是本宫的兄长,大豫皇族。他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满身污泥。”

    穆衍摇头道:“史书工笔,已定论了。”

    宋如玥固执道:“本宫不定论。”

    说完,她笑了一声,又为自己抓过一杯酒,吞了下去。她简直成了一个酒鬼,全然不像宝座上尊贵端庄的皇族公主了。可是她发着狠,被辰恭打断过的脊背还是挺直着,被泪水浸湿的眼神还是倔强,她整个人,好像还被一根傲骨钉在躯壳里,令人不敢逼视。

    只为一个姓氏,一段过往的皇族荣光。

    穆衍看得出来,她不打算再说了。方才短暂的困惑过后,他难得起了一丝兴致,也抿了口酒,在十万春一路烧下去又蒸上来的暖意里,他将自己酒杯斟满,笑道:“公主,你此刻,就好像这杯酒一样。”

    宋如玥不动声色地,垂眸看那杯酒。

    穆衍斟得太满,液面都已经漾出了酒杯。可是,酒液自己张开了微薄的弧度,撑在杯口,颤颤巍巍,不肯流落。

    他道:“你已经撑不住了,何必强撑。”

    说着,他轻弹酒杯,十万春果然不堪重负,沿着杯壁流下了一线,像泪。宋如玥却紧跟着笑了,她笑问:“本宫在强撑些什么?有什么撑不住的?”

    穆衍看着她的满脸泪痕,目光恍如温柔:“至今,大豫皇室只剩公主一人,启王用心,至死莫测。往后,公主在一日,辰国四境皆兵一日,驸马不得安睡一日。”

    宋如玥哈哈大笑。

    她终于玉山倾颓,再吞咽十万春,却费尽全力也吞咽不得,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她费了半天功夫,艰难地将发青的手抖出袖子,往下巴上混不在意地一抹,问:“就算如此,本宫还有手有脚,还有一战之心,本宫问你,本宫有什么撑不住的?”

    穆衍柔声逼问:“殿下袖上,是何人题字,殿下如此珍视?”

    宋如玥一顿。

    穆衍却不容她喘息,紧接着又问:“启王算计了辰恭,算计了穆辰燕三皇,算得了天下此时。不知他可曾算得,殿下竟疯魔至此?倘或他泉下有知,见殿下如此,不知他可会后悔?”

    宋如玥僵住了。

    半晌,她垂下眼眸,面无表情道:“他不会后悔。”

    她慢慢举杯,这一回,却没有自己喝,而是将酒浇到了地上。

    她道:“宋玠,死无全尸,是他自己设计,他不后悔。我有今日,也是自己选的、是命中注定,我不后悔,更不必他后悔。”

    然后她抬眸看穆衍:“穆陛下方才说,他算得了天下此时。”

    穆衍心头一跳——

    宋如玥垂眸一笑,只是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更是全然不醉不疯了——她保持着这样端庄无瑕的笑容道:“原来如此,多谢穆陛下。”

    穆衍表情木然,只是眼角抽搐起来。终于,他笑道:“宋氏血脉,果然非同凡响。”

    宋如玥淡然道:“穆陛下谬赞——实不相瞒,为了这一句,本宫已算计了足足半年。真是朝思暮想,总算成真。”

    话已至此,穆衍也大方坦然:“朕的确猜测,启王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能有眼前这片刻太平。”

    宋如玥道:“本宫也曾疑惑,三国国力,何以同时衰微至此,竟连一战都勉强。”

    穆衍颔首道:“启王的打算,比辰台一战更早。直到他自己死于皇城,公主手刃辰恭,三国国力均被耗空,终成四方式微之势,遂了启王心愿。”

    “本宫只是不解,平定天下的手段何其多,宋玠贵为前朝储君,智谋无双,要做什么做不成?为何……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法子?”

    “这个问题,朕也想过。思来想去……此法唯一的好处在于,它起效最快、死人最少。”

    宋如玥一顿。

    她的嗓音,已被“十万春”浸泡得沙哑。

    “此话,当真?”

    穆衍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颔首。

    “当真。”

    宋如玥终于货真价实地笑了出来。

    穆衍看见,她笑时,眼尾微微的弧度弯得风流绰约,那双眼的眼神清澈,像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样。

    她作为大豫公主、作为碧瑶将军,受了不少年刀剑风霜。竟在这一笑里,全然消弭了。她倒了酒,与穆衍轻轻碰杯,道:“多谢穆陛下。”

    她的嗓音,在穆衍的印象中,也从未如此低柔过。

    她干杯后,还在兀自地笑,她直勾勾地看着穆衍,支颐笑道:“穆陛下的双瞳,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然后她自己闭了闭眼,眼睫下似乎又有一点点湿,于是她用力地揉眼睛,揉到后来,或许是太用力了,反倒又蹭了满手的眼泪:“无怪这天下,只有你能懂他。”

    穆衍道:“说不上懂。只是……”

    他想了想,郑重道:“只是,若非生逢乱世,朕与启王,或许真是一对高山流水知音。”

    虽然被套了话,但穆衍今夜目的也已经达到——他看清了宋如玥待宋玠的情感,也确认了她,无意掀波起澜、光复前朝。

    于是,他饮尽宋如玥方才碰过的杯中酒,道:“时辰已经不早。公主也早些歇息吧。”

    他叫出老三,令他带两个人,把宋如玥送回去休息。自己站起身,拢了拢衣袍,先走了。

    宋如玥发出笑声。只是,笑到最后,她蜷缩起来,把脸埋了起来,渐渐笑声喑哑。

    她的一条袖子,干干净净地垂下来。

    上面那一行字是:

    “金樽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见。”

    那是无限缱绻的一句话。笔停墨干的那一刻,踌躇满志的受赠人并不曾想过,这,竟是诀别词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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