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七月十号子时,整条街道唯有沈家灯火通明,府上众人皆面露愁容。

    这沈府于京城之内,其实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沈家现任家主沈昂,虽说所任官职乃正四品的左右千牛卫,此职位乍看不算甚高,然而其专职负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这等重要事务,乃是女皇的内围贴身卫兵,深得女皇宠眷。

    沈昂的家世实则颇为普通。众人皆言,他能有如今这般的地位,全是因为娶了女皇的亲侄女杨敏之。

    他的父亲不过是司职御马的太仆,每日里操心着宫廷马匹的喂养,虽职责重要,却也并非是位高权重之职。他的母亲则是太医院中平凡无奇的医女,在众多太医之中默默无闻,仅能为一些宫女太监们诊治些寻常病症。

    这般特殊的家庭背景,虽看似平庸,却也机缘巧合地使得沈昂幼时能够频繁进出皇宫。那时,宫廷的马场乃是他常去之所。正是在那片辽阔的马场,他结识了因骑马而摔落的杨敏之。

    彼时年岁尚幼的杨敏之,身着绮丽华美的骑装,却因一时的疏忽从马背上跌落,沈昂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为其充当垫背。

    那一刻,命运的丝线就此将他们紧紧缠绕。

    后来沈昂毅然奔赴战场。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奋勇杀敌,凭借着勇气和智慧,立下了些许功劳。

    在讨封赏之际,面对诸多的荣华富贵,他却一无所求,只是怀着满心的赤诚,恳请女皇赐婚他与杨敏之。

    自此,他们的爱情故事化作了一段美谈,在当时的西京被人们传颂不绝。不管是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还是深宅大院的达官贵族,皆对这段美好且浪漫的爱情赞不绝口、津津乐道。

    沈黎在睡梦中被自己母亲杨敏之拍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窗外的天色依旧朦胧。沈黎嘟囔着:“今天的天儿怎么还没亮就要起床呀。”

    她的声音中携带着孩童独有的懵懂迷糊与不情愿,言罢又倒头欲缩进母亲温暖的怀中继续她的酣梦。

    然而,杨敏之却没有给她睡回笼觉的机会,杨敏之轻柔却坚定地将沈黎自床上扶起,一边唤来奶妈孟氏和小丫鬟越溪,一边为沈黎简单梳妆。“沈黎,快!你带上你想带的物件,我们即刻便出发,莫要拖沓!”

    杨敏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手上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然而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悲戚。

    “娘,我们去哪儿玩呀?”沈黎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般既焦灼又惊惶的神色,年幼的她被家里人呵护得着实太好,并不知晓家中发生了何种变故。

    杨敏之未作回答,仅是丢过来一个包裹,让沈黎装入自己想带的物品。

    沈黎见母亲无暇搭理自己,且眼眶尚有明显哭红的印迹,只得乖乖地往自己的小包裹里装物件。杨海珠送的一颗鲛珠得带上、还有过几天要给杨海珠的生辰礼物也不能落下、最爱的红豆饼得带在路上吃、前几天刚得的发簪不能忘……

    “敏之,阿黎,都筹备妥当了吗?马车已然在外面静候着了。”沈昂推开门走进屋内,声音中蕴含着一丝难以洞悉的紧张。

    沈黎一瞅见沈昂,即刻飞扑过去抱住他,她已然好几周都未见到父亲了,她近日做梦尽是父亲带自己游玩的场景。

    沈昂又何尝不是深深地想念着自己的女儿呢?此刻,他紧紧地抱住沈黎,那用力的程度仿佛要将这珍贵的一刻深深地烙印在灵魂深处,永久地保存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不让它有丝毫的流逝。

    “爹爹!我们去哪儿玩呀?”小小的沈黎眨巴着那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天真与好奇。

    沈黎还太小,什么也不懂,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激动,不了解家中或许正面临着未知的困境。

    她只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父亲的出行,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犹如璀璨的星辰,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父亲就是她整个世界的中心,只要有父亲在,就有无尽的欢乐和惊喜。

    “带你去巴蜀的叔父家……”沈昂望着女儿的双眸,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只是不停地亲吻着沈黎的脸庞。

    沈黎被沈昂几周未刮的胡须扎得笑出了声:“爹爹,哈哈,您的胡子好生刺人呀,下一回能否刮完胡子再亲我呀?”

    “好。下一次爹爹一定刮完胡子再亲你。我们走吧,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沈昂说完,一手抱着沈黎一手牵着杨敏之往外走去。

    “爹爹,我们出去玩几天呀?过几天是海珠的生辰了,我想和她一起过。”

    沈昂抱着沈黎又亲了亲回答道:“会很久很久哦,海珠她……她最近的生辰都不会过了。”

    “爹爹,为何呀?”

    “这个你长大就明白了。”

    “爹爹,我知道了,是不是长大到九岁,生辰便不过了!海珠是大笨蛋,这都不知道。”

    “爹爹,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你跟你娘先过去……之后……之后我再来接你们。”

    “爹爹……”这从房间到沈府门口短短的一路上,只听得见沈黎和沈昂一问一答的声响。其实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聊这么多家常之事。

    大概是上过战场的缘故,沈昂惯于板着面庞,神情威严地发号施令,多数小孩子皆不喜他,胆小些的甚至能被吓哭。

    沈黎与沈昂的交流方式亦仅局限于学业之上,可沈黎仍旧喜爱她的爹爹。

    没过多久,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沈府门口。沈昂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紧紧搂着他脖颈的沈黎轻柔地交予杨敏之,眼神中满是不舍。随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着大步急匆匆地奔至前方,准备去驾驭马车。

    马车前端稳稳地还立着一人,身形瘦高。仔细一瞧,年纪看着着实不大,分明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这少年面容尚显稚嫩,却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目光清澈明亮,身上的衣物虽然质朴,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污垢和褶皱。

    “这就是裴陵吧?之后我跟阿黎、还有孟妈妈和越溪就拜托你了。”杨敏之对着少年说道,语气中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忧虑。

    “放心吧,师母。从师父收养我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在我心中便如同赋予我新生的父母。你们的命就是我裴陵的命。哪怕我就算不幸死在路上,我也会拼尽全力把你们安全送达目的地。”

    裴陵在马车旁说完这番话之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迈着步伐跑到前面,与沈昂一起并肩赶车去了。

    由于严苛的宵禁制度,子时的大街仿若被一张巨大的黑幕所笼罩,空寂得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深沉的夜色中,没有半个人影,店铺紧闭,窗扉紧掩,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

    整个街巷中,唯有那打更人的铜锣声和略显苍凉的呼喊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悠悠回荡,声音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沈黎尚属首次于这个时辰踏出家门,她惧怕这漆黑如墨的夜晚,亦惧怕这静谧无声的大街,而更令她惶恐不安的,是这趟仅有自己和母亲的“出游”。

    城门处的士兵远远望见一辆马车徐徐驶来,尚未靠近之际便高声喝道:“停下!何人竟敢违逆宵禁?”

    “是我,沈昂,此乃陛下亲赐的出城令牌。”沈昂勒停马车。

    待守城士兵看清沈昂面容之时,赶忙躬身致歉:“沈将领,抱歉,是在下有眼无珠。不过这马车之中的是?”

    “此乃陛下亲赐令牌,你若有何疑问,径直去问陛下便是。”沈昂无意多说,直接将令牌掷予守城士兵。

    这位士兵瞧着沈昂此次强硬的态势,亦不敢再多言,赶忙招呼众人开启城门。

    “沈将领,息怒呀,我们这就开门。开门!放行!”

    沈昂一行人这才终于出去了。而旁边的士兵见此情景,连忙询问道:“大人,这沈将领你就直接放行啦?”

    这放行的士兵瞪了一眼,继而轻蔑地“哼”了一声,方才缓缓开口释疑道:

    “这沈大将领如今可是当今陛下眼前的大红人,此前陛下能够这般迅速地剿灭叛贼,凭借的正是沈大将领的里应外合。有小道消息说之前陛下也是沈大将领半夜放出去的,你之后注意点……”

    待出了城门之后,沈昂与杨敏之那一直高悬着、紧绷着的心,才稍稍舒缓了那么一点儿。

    沈昂一路上全神贯注,始终在前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们。夜色深沉,路途漫漫,时间悄然流逝,直至那遥远的天际即将微微泛白,透出一丝朦胧的光亮。

    他望着那逐渐变化的天色,心中清楚地知晓,必须要在这个地方分别了,倘若再拖延下去,定然会误了上朝的时辰。陛下所赐予的时间极其有限,就仅仅只有这么多而已。

    沈昂稳稳地将马车停下,动作熟练地解下一匹矫健的骏马,然后步伐沉稳地行至马车之畔。

    就在此时,杨敏之抱着沈黎,缓缓走下了马车。杨敏之的脚步略显沉重,脸上写满了不舍。

    而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沈黎,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似乎还不明白此刻分别的意义。

    “敏之……我……你……你务必要好好的,和孩子好好的,我向你保证我们这一家人必定都会安然无恙,我……”沈昂的话语带着些许颤抖,声音中饱含着深情与牵挂。

    “我信你。”杨敏之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她深知当下的情形已然是沈昂竭尽所能争取到的最优结果。她拼尽全力想要微笑着看向沈昂,只为了能让他放心地离去,然而那强装的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唯有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地簌簌流淌而下。那泪水滑过她温柔的面庞,滴落在衣襟上。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凝视着彼此,仿佛时间都在此刻静止。

    他们的目光交汇,充满了眷恋与不舍,妄图将对方的模样深深地铭记于心底。那眼神中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倾诉。

    然而此次两人心里都清楚地明白,这一分别,下次再会亦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这漫长而又充满未知的一生,只要想到或许再难与你相见,那种痛苦和无奈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难免令人喉头哽塞,呼吸困难。

    未来的日子充满了变数和不确定性,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成为永别,这种恐惧和担忧如影随形,让他们的心在这一刻破碎成无数片。

    沈昂抬头望着那暗沉的天色,心中十分清楚,此刻必须启程了。他神色凝重,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便一路往回疾驰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回头,唯恐自己最为在意的人瞧见他那已然不受控制滚落的泪珠。

    沈黎目不转睛地望着沈昂离去的背影,用稚嫩却充满期盼的声音高声呼喊:“爹爹,你要记得接我和我娘回来呀!”

    杨敏之紧紧拥着沈黎,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她默默无声地抽泣着,身子微微颤抖。她那双红肿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沈昂的泪水,那每一滴泪都仿佛砸在了她的心尖上,让她痛彻心扉。

    “我会一直铭记与你初见的那一面,期望你亦如此。”杨敏之在心中喃喃自语。

    同年十一月十六

    沈府的大门紧紧闭合,国丧的阴霾尚未全然消散,沈府的喜庆氛围也显得极为收敛。

    沈昂的新娘子,薛仪,正端坐在喜床边沿,红盖头之下的清丽面庞被遮蔽得密不透风,仅有一双纤细的玉手展露在外,紧紧攥着一个苹果。

    薛仪的心房跳动得极为迅疾,她的手心已然微微沁出汗水,苹果的表层也被她握得温热。

    这桩婚事是由当今陛下亲自一手促成。薛仪的父亲昔日乃是当今陛下尚处太子之位时的忠实追随者,遥想当年,他因坚定不移地为太子李乾仗义执言,不幸触怒了女皇,遂被无情地废黜。

    正因这般,薛仪的婚事受到牵累,被长久地搁置下来。

    其后,薛仪全家接到了密令,前往了僻远的户县。此后他们帮忙招兵买马。时光悠悠流转,如今的局势渐趋平稳,而当今陛下也是为了给薛仪一个归宿,便将她赐婚给了当朝新贵沈昂。

    那扇紧闭的门被悄然推开,沈昂徐徐迈向喜床,当他行至薛仪面前之际,他止住了脚步。

    他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胸膛的起伏清晰可见,随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良久之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只手微微颤抖着,带着几分迟疑,伸向了薛仪头上的红盖头。

    红盖头徐徐滑落,薛仪那张清丽的面庞展露无遗,她的眼眸仿若秋水般温柔。

    看到她的双眸,沈昂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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