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歧的夏天告一段落,天气转凉。

    十月的朋友圈流传着一个段子:如何考察青年学者是否有为,就看他在秋天接到多少参会邀请。不冷不热的时节,正是如火如荼地开展各类会议的大好时机。不说别的,就说学期初和学期末财务处都处于一种放假的状态中,唯有学期中是报销良机。

    2024年,“第八届传播学CSSCI来源期刊年会暨东方传媒发展研究中心成立大会”在离京歧四百里开外的青市举行。

    姜斓也去了。

    京歧大学戏影专业有自制微短剧问世,连发了好几篇权威,不派人去显摆一下都不合适了。

    廖开嫌年会太水,姜斓倒是觉得这是个出去玩的好机会。现在博士每学期都可以报销一次参会路费,眼看着学院马上就要把这项支持砍了,她得抓紧时间出去一趟。

    年会放在“青市大学”校内举行。

    姜斓调低饱和度,换上绀青色的休闲西服和黑牛仔裤,希望给人“乍一看三十了”的成熟感,但年轻明艳的面孔还是显得格外突出。

    学术圈里“好看”只能减分,仿佛好看的人一定不会皓首穷经。

    年会有五个分会场,姜斓在“大众传播前沿”专场,多是影视剧研究的学者,各有各的类型领域,基本属于“互相不用听”的状态。姜斓觉得无聊,替京歧大学文学院汇报完年度研究思路后就溜了出去。转到顶楼去听第一分会场的精彩节目。

    她早已耳闻,第一分会场是“新闻实务”主题,教授们之间派别不同,学术观念相左,很有可能互相“拍砖”。这等精彩大戏她怎么能不感兴趣,文化人的骂战可是一个脏字不带,处处“黄蜂尾后针”。

    姜斓进门后,扫了一眼议程手册的title部分,不错,都是很有看点的咖。

    青市大学的学术风气一向主张“不分尊卑,只谈学术”的平等会话,为每个分会场都安排了一个博士生作主持人。

    第一分会场的主持人上台后,姜斓看热闹的情绪立刻垮了。

    因为她发现,主持人又是秦施。

    -

    青市大学文学院博士招生点负责人是京歧大学的本硕出身,九月受邀出席母校的开学典礼和新生代表大会,对年轻却有主持风格的新生秦施印象深刻,点名让他来主持这“火药”专场,美其名曰“锻炼锻炼”。

    姜斓坐在后排,直替秦施捏一把汗。

    她这“衬衫”先生太过温和、礼貌,在这种场面中势必要被摧残一番。

    只见秦施穿着一件黑色的休闲夹克,整个人比平时多了几分严肃。会场被别出心裁地摆成罗马议庭的形式,错落的高台将他一个人围堵在地势最低的中心。这也正是学术新人的“末流咖位”。

    姜斓坐在地势最高的最后一排,遥遥地望着圆心里如“困兽”一般的的秦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憋闷感。

    她不想看到秦施被为难。

    姜斓她竖起耳朵认真听每一个人的发言,期望他们不要出幺蛾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上半场还很和谐,然而到了下半场“非虚构”专题讨论环节,火星子四处飞溅。

    东海大学新传院陆教授粗着脖子,声如洪钟地直指“非虚构”就是文学,全是策略性的文学叙事技巧,在传播表现中也多使用“情感煽动性”,合该让它去纯粹的文学年会上晃荡。

    而湛桥大学的任教授慢悠悠地怼他,“非虚构”写作可没违反“事实、亲历、诚实”的新闻三原则,有些人别这么二元。

    此前陆任二人就曾在《新闻理论传播》上互相与对方“商榷”,属于早有过节,现在贴脸开大,场面更为难看。

    两个老头丝毫不把年轻的主持人放在眼里,一人一句,机关枪一样不停歇,眼看光他俩就要占据半个专题时长,还有耽搁下一专题进程的可能,秦施开始动作了。

    学术界最讲究的就是“体面”二字,脸面比天大,秦施该怎么体面地掐掉这场争吵,姜斓不知道。事实上,没有人关心秦施想怎么收场,忧心忡忡的人只有姜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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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姜斓就放松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秦施只是在她面前才显得柔善可欺,在外人面前,他能四两拨千斤。

    秦施见他们已经不再按照PPT演讲,立刻切回会场屏保。

    随后,他策略性地先挪了一下椅子,发出摩擦地板的动静,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获得了一个吐沫星子交替中的岔口。

    就在此时,他抓住时机,立刻开麦,不给两位教授反应的机会。

    话筒将秦施的声音特点放大,显得清澈悦耳。他流利自如地开始总结陈词:

    “‘非虚构’一直是我们新闻实务方面一个具有争议性的话题,可以说是‘文学’与‘新闻’的学科交叉之处,而当代最前沿的学科趋势正是这种“泛化”与“融合”。我想,今天这一场两位老师的论辩能给我们带来三点意义。”

    “首先是,关于一个命题的讨论不在于其‘是与非’,而就在讨论本身,只有在讨论中,才能让命题的内涵与外延得到廓清。”

    “其次,两位老师在论证自己观点的过程中,给我们带来了大量的论据和相关的逻辑链条,足够支撑本场的思考与会后的个人研究,这是两位老师不吝于分享他们的研究思路,惠及学界的证明。”

    “最后,也是我个人最有感触的一点在于,两位老师所贡献的这场学术辩论的形式本身。它似乎启示我们,学术的进步绝不是闭门造车,而是平等、自由的交流,就像主办方让我们这样的博一新生来做主持这么大的一个分会场一样。老实说,我一开始坐在这里是紧张的,但两位老师热情的、生动的学术研讨缓解了我的这种紧张。”

    秦施笑着眨了眨眼睛:“那么现在,我就可以不用深呼吸地宣布本专题的讨论环节到此结束。感谢两位老师,接下来我们进入下一个专题的发言环节。”

    ……

    一场嘈杂的战争就在这种极其体面的圆场中消弭于无形。

    秦施有着一双真诚的眼睛,他用平稳的语调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怎么听怎么像是发自内心。不谈内容,而是从形式角度出发,将这场骂战春风化雨,高屋建瓴,言辞中亦有学生的谦逊,给足了两位当事人面子。这种带有威慑性的温柔让全场无不叹服。同龄的博士生开始上知网搜他的文章,其他学者们笑话两个糟老头子的气度还不如一个小年轻。

    只有姜斓想,“衬衫”先生的温柔果然也有棱角。

    她开怀地一笑。

    即便秦施看不见这么遥远的她,但她还是朝他笑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四面环敌,被困在中心的幼兽,而是拥趸布满身周的一位荒野领主。眼角平和的弧度,令他成为秋日里温暖又泛着一丝微寒的阳光。

    后半场没有人再敢挑战流程。

    “后生可畏啊。”姜斓听到前面有一个青年女老师叹道。此时秦施还不知道他这一番话给多少来客留下了对于京歧大学新传院学生的第一印象。

    -

    在秦施收放自如的主持之下,每个人的发言时间都被卡得死死的。最后导致,只有他们第一分会场下午五点半就结束了所有流程。其他会场都严重超时。大家饿着肚子听一些水文,愈加烦躁了,无比羡慕一会场。

    散会之后,秦施摘下自己的主持人胸卡,长出了一口气。

    “罗马议庭”变得空旷,于是姜斓的矗立便特别显眼。

    她朝圆心走来。

    秦施的目光逐渐聚合,而后惊喜道:“你也来参会了?”

    “嗯,学科的前沿是‘融合’,我们戏影怎么不是文化传播的一支呢。”姜斓笑道。

    秦施问她吃饭了吗,姜斓说还没有,一起吃吧。会议自助不好吃,秦施提议出去尝尝青市美食,于是他们成了“波螺油子”的第34654位和第34655位顾客。

    吃完饭,两人海边悠闲散步。离那些网红打卡景点远远的,他们对此实在兴趣寥寥。

    -

    青市沿海,十月的晚上,温度正好。傍晚的海残留着蔚蓝色,岸边吹来清爽的风,两人都穿着长袖与外套,舒适而且抗风。

    秦施鼓起勇气道:“你有听到我主持吗?”

    姜斓想,何止是听到,她全程都在看着他。

    “受益匪浅。”姜斓一本正经地说。

    听姜斓这样说,秦施就知道她起码是听了大半,唇边噙了笑,心脏一点一点地满涨起来,眉宇开朗地又问道:“除此之外,这次年会你还有什么收获吗?”

    姜斓想了想,说道:“波螺油子!”

    秦施笑出了声,“你也觉得这年会太水?”

    姜斓笑吟吟地看着他,强调道:“‘也’?”

    秦施被他们文学院的人抓了措辞,只好耸耸肩,承认道:“确实,我也没听进去。”

    吵架这一趴是最精彩的,可惜他是暴风眼里的人,没能体会到快乐。其余大多数人都只是谈了谈自己发表过的论文。分享自己真正的学术新见具有高风险,一旦它在没发表之前成为了别人的启迪,就真的欲哭无泪了。更多人都是来混个脸熟。

    怪不得奸诈的廖开不来。姜斓想。

    不过,她要是也不来,怎么能看到秦施这镇场的一幕呢。一只看似柔弱的小猫挥出利爪,按住了全场老虎的秃头。

    姜斓抬手发誓:“朕下次不来了。”

    “臣附议。”秦施笑道。

    “但毕业要求两次参会经历,还得水一次会。”姜斓说道,“每次开会不仅要给会务组提交发言论文,还得给院里交一份参会心得,真麻烦。”

    秦施说道:“这好办,我们新传院下学期就自己办会,我喊你来学科融合一下?”

    姜斓语气轻松:“好啊。那等我们文学院办会,请你来当跨学科主持人怎么样?”

    主持人是最受累不讨好的工作,这分明算不上一件好事,但秦施一想到是姜斓请她,作为“姜斓”的人,去“姜斓”的家,他竟然有些跃跃欲试。“说好了,不许请别人。”

    姜斓笑道:“一定,已经看不上别人的主持水准了。”

    -

    东海之畔,这片海和沙滩被划归为“第一海水浴场”,是青市最大的浴场。傍晚人头攒动,即使天气微凉,还有不少人在游泳。

    喧闹的人间烟火融进细软的沙子里,姜斓一步一踩。

    她和秦施本是并肩,忽然疾行了两步,又转过身来,一边倒着走,一边问他:“秦施,你为什么读博?”

    以秦施这种别具一格的控场能力,他完全可以在电视台或者任何一个体制内的领域找到很体面的工作。

    白昼时所显露的清水细沙到晚上都统统消失不见,大海如一块不均质的墨玉,在风中左右飘摇。

    “不知道。”秦施的目光散到远处,循着海鸥的行迹。“因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才不想离开校园。”

    或许他的确擅长某种实践工作,但他不想以此为生。

    尽管他时常觉得自己研究的理论百无一用,而且枯燥,但正是这些沉默的符号构筑了一个坚固的象牙塔,让他躺在里面,能再抛掷一千多个日夜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

    姜斓被他说动,语气难得地落寞起来,“我也是。”

    不同于她在新生代表大会发言时的铿锵有力,她把内心深处压着的一丝迷茫透露给身边这个人,即使他们还没有那么熟悉。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才选择了这样一条尽管辛苦,但可以不必急着定形的路。”

    东海的海湾张开它宽阔的怀抱,涨潮又退潮,裸露出柔软的沙土。秦施沉吟着问道:“你怎么想象这条路尽头的风景?”

    秦施用了一个很抽象的问法,但姜斓知道他在问她脑海中的未来。

    “每一个季度过去,风景都会更新一次。”她说道:“截止到今天为止,还是在变。所以我觉得,本不应该去想象路的远方。风景瞬息万变,我的思维也时时跃迁。或许我们追求的就是当下这一步能看到的风景。”

    姜斓望向远方的大海,浮沫一层层地叠着,仿佛在冲刷凹凸的贝壳。

    十月,正处在青市的淡季,今天是一个调休的工作日,如果他们都没有选择读博,这个傍晚,他们或许已经吃完饭回到单位加班,或许已经结束一天的疲劳工作,躺在床上打游戏、看电视,又或者以他们的性格,在痛苦思考这份工作到底有没有意义,应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正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一条偏僻难行的道路,才看得到今天傍晚这片宁静、蔚蓝的海景。

    碧波之中立着一对石柱,经受海水磨蚀,反而更见轮廓。秦施收回视线,望向姜斓,缓声道:“同路,同行,同风景。”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中的默契不言而喻。

    夕辉漫上姜斓的眉梢,她轻笑道:“一起走吧。”

    秦施也笑了:“好。”浪花轻袭,一如他眼中浓郁的温柔。

    两人漫无目的地绕着海岸线,走到第一海水浴场的尽头,又折了回来。如此循环往复,来回三遍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秦施的步速放得慢,姜斓也不想走得太快。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越说越发现,他们之间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于是姜斓的手臂活泼起来。

    她终于明白“手舞足蹈”是什么意思了,是一种不自觉的悦然感。

    从这学期有几门课到博士论文选题意向,从去过哪个城市到喜欢哪种食物。从“公”到“私”,不断加深着对于彼此的了解,为“姜斓”与“秦施”这两个名字不断填色,最终展成一副生动的画卷。

    在陌生的城市里,时间被青年人肆意地挥霍着,仿佛失去了标记的效力。

    带着盐味的清新海风吹拂姜斓的长发,蜿蜒的海岸线伸向远方,去触及青色的小山。几艘渔船横在山脚,宁静的海面上倒映一角月亮,如梦似幻,令灵魂徜徉。

    熙熙攘攘的游客散去,愈发昏暗的海边只剩两个踽踽独行的影子,可姜斓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因为有人同路。

    她侧首望向秦施的侧脸,虽然看不太清,却觉得十分俊朗。或许能让她动心的,不是她曾想象的那种清晰的、热烈燃烧的瞬间,而正是这种绵长而朦胧的感觉,从深切的契合感中生长出来,如流水一般,随物赋形。

    镜面一般的深海之上,姜斓的理性愉悦地起舞、轻盈地流动,连带着她一直挺拔站立的、孤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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