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真真万万没想到,她在被万民分食的时候,唯一觉得对不起的,竟是谢玄同。

    商氏王朝,武德二十三年,六月十七。

    皇城内上演震撼之极的血腥惨剧。

    她如愿以偿,夺权登基。

    白骨累宫阁,恶鬼缠宝座。她在山呼万岁里看见了自己的死期。

    一年之前,她还以为他们这对怨偶彼此折磨的日子无穷无尽。

    所以那天楚真真没追上他,也没回头……

    ---

    暮春。

    潇湘,花朝节。

    当地人都挤在了街上,参拜花神逛灯会乐此不疲,此时天还未暗,但空中满是阴沉沉的云,像是很快就要下雨了。

    枝头上的浅黄杏花被越来越大的热风吹得扑簌簌落了人一头一身,满街的小摊铺子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在下雨前做完最后一波生意,收摊走人。

    “让一让,借过!”

    楚真真翻身跳下马,从拥挤的人潮中钻过。

    码头在潇湘的城门那头,楚真真急得快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可惜半点没有用,眼前眼看着越来越挤,她只能费劲地拨开一波又一波的人群,身旁被挤开的人连声斥道:“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吗?!”

    楚真真连声抱歉,额间的汗顺着下颚往下滴,衣衫汗湿地粘在身上,衬着阴湿的天气,更是显得难受异常。

    但她无暇顾及,心里忐忑不安,视线急切在人群中粗略地查看着,心里有个声音暗暗希望那个人还没有到码头,最好被什么拖住了步伐。

    总之一定要等到她来!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直到了码头,也并未从满街花香中嗅到那丝熟悉的沉香味,也并未从明艳的色泽中翻找出那一抹如山间冰雪般的白色。

    “老人家!还有船出海吗?!”楚真真看着匆忙收船帷的船工,急声道:“多少钱都行!”

    老年船工手下动作未停,“明日再来吧,我们都要撤船了。”

    楚真真从袖中掏钱,“多少钱都行!随便什么船!”

    船工掀起眼皮无奈道:“天眼见着就要下雨了,不作美也没用,海上起了风暴谁敢借你船,娘子这等风姿身段,万一出了人命我们全家都不够赔的,就放过我们吧。”

    昏暗的天色仿佛在尽头和海连成了一整片,潮湿的水汽铺天盖地地遮蔽了原先还有些光的码头,映得人脸上多了几分晦暗。

    楚真真望着暗灰色的咸水,骨节嘎吱作响,僵硬地站在了码头。

    收工了的吆喝声像是串成了密集的鼓,在四周喧嚣地响着,从这头连到了集市的那头,伴随着船帷被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的声音,听得人心像是落在了沸腾的锅里。

    “哗——”风霎时吹了起来,将杏花吹散了一地。

    人、船。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啪。”

    雨滴轻轻落下来的声响落至耳鼓处时,静得吓人。

    连绵的细雨如同银白的丝,逐渐汇聚成串,将砖色的地面点上了几丝沉沉的暗色。

    须臾,楚真真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下垂的指尖苍白无力。

    因过度用力而僵硬的手指微微松了开来。似乎从方才开始,她的指节就始终攥紧成拳,仿佛攥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一滴混着脏污泥土的水液自头顶滴落,砸在了松开的指尖上。

    染上了血迹的洁白藏在她的手心里,花枝已经被捏得扭曲不堪,却依然完好。

    是一朵栀子。

    血红的下摆微动,鞋尖沾上了水珠,踏着堆聚的水滩,转身离开。

    下雨了。

    ——“楚谙,下来!”

    是他的声音!

    楚真真精神一振,连忙回头转身。

    “铮——”

    剑光伴随着冲天的喧嚣冲击而来,冲天的杀意几乎转瞬间就能刺穿胸膛。

    刺耳的咆哮声声嘶力竭地响起。

    “——鬼君在此!先诛鬼君!!!”

    昏暗的天地像是凭空撕裂开一个黑色的口子,娇嫩的栀子花在战场上的猎猎风沙中如纸片般霎时被灼烧成焦黑的灰烬。

    五弦琵琶银白如月下堆雪,琴头烧蓝刻芙蓉醉日,在栀子消逝的瞬间突兀出现在楚真真手中。

    剑芒逼近至眼前,楚真真竟丝毫未觉诧异,对四周的变化全盘接受。本能侧身避开直击面门的剑意,琵琶的颈身转了一个宛如剑花的劲,指节一震打偏剑芒,右手发力拧住剑锋。

    接着,手背青筋暴起,泛白细瘦的指节“咄”得一声弹碎了剑身。

    那人估计也没想到楚真真反应会这么快,只见她手腕一翻,指间刃在电光火石间破开血肉,“嗤”的一声插入心肺。

    “速战速决!”楚真真眉心一蹙,往后掠几步稳稳坐于塔檐,琵琶置于腿上,指尖落下一阵裂帛般的乐音。

    地面如同抽丝一般,源源不断的骸骨和破碎的尸体从四面八方缓缓爬起来,宛若盛开的花瓣。

    “白骨生莲!是杀器舞神!!”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浓烈的烟带着熊熊燃起的火,将枝林树木烧得几近成为焦炭。明黄色的旗帜残缺地混在了烟气之中,四肢着地的白骨是杀戮的傀儡,刺耳的嘶吼听得人仿佛被人锤击着耳鼓,一下又一下宛如嗜血的狼,抓得人心口亢奋且冷然。

    战场中哭爹喊娘的谩骂声夹杂着被白骨恶鬼撕裂的声音,混在了猎猎吹起的风中,顷刻间将大地染遍了鲜血。

    ——宛如修罗炼狱。

    楚真真一半的脸藏在暗色中,脸色苍白又诡秘,她隐隐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操纵了,血液沸腾得如同被架在火上干烤,却又已经沉浸其中,无法抽离出来的痛楚伴随着麻痹自身的滔天杀戮快感,刺激得她越战越凶。

    有个声音在心里嘶吼。

    ——杀!杀!杀了他们!报了这血海深仇!!!

    指尖下激荡出的琵琶声如同凭空斩开了天地,将血腥的气味都断成两分,仿佛要将琴弦弹断一般杀气毕露。

    “杀——杀了鬼君!不要活的!”

    大抵是察觉到她这边才是主控全场的战力,禁军那边为数不多仅存的灵修握着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想将她一剑刺穿。

    数道灰败的剑光在背后袭来,楚真真猛地睁大眼,下意识反手用肘凿击过去。

    却被人稳稳地攥住了手腕,“楚谙!”

    雪白的剑芒如影随形一般掠来,将剑光冲击卷来的烟浪都挡在了楚真真身前。被别人的血迹沾得不甚干净的衣衫,被风势吹得往后翻飞,将她护在身后。

    楚真真在掀开的烟灰中看清了来人,一时间戾气无法收回,却仍是面色不虞地看着他,“谢玄同!别拦我!”

    她正欲再弹舞神,手腕处登时传来剧痛,捏得她眉心一抽,伸腿就要踹过去,却被人如同预料到了一挡,死死地捏住手腕,锁在了眼前。

    谢玄同脸色沉沉地盯着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楚真真被捏得心头火起,哪怕上一个瞬间她还在因眼前这位与自己针锋相对十余年的夫君所赠栀子而心中怦然,急切地想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可如今被生生拦下暴躁的杀气,就如同一口气被滞涩在喉间咳不出来,憋得眼睛都红了。

    “你先滚开——!”

    捏着她的手指艰难地保持着一股不会伤到她,却又控制不住青筋暴起的力度。

    “你的血。”

    谢玄同重重地喘着气,仿若极其艰难地出声。

    “……为何是黑的?”

    楚真真挣扎的力道一顿。

    接着,霎时脸色白了起来。

    沿着她的指尖,顺着琵琶弦斑驳而下的血迹,不同于衣裙的张狂红色,黑得如同暗色无边的深狱。

    楚真真恍惚间觉得神魂都被剥离开了肉.体,仿若游魂一样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战场上的惨叫变得遥远,却又感觉像是有万根细针扎进了耳廓里,刁钻地刺中最疼的地方。

    好疼……

    好疼啊——

    “楚……楚谙……回来……回……”

    什么声音艰难地从缝隙里钻入了耳中,楚真真指节一动。

    他是谁……

    “——楚谙!”

    低沉的声音轰得一声在耳侧炸开。

    楚真真双眼霎时睁大,顿感天旋地转,被一股巨力从脚底猛地拉扯了下去。

    ——梦醒了。

    此时窗外一片漆黑,无边无际的寂静空渺中,带着寒山禅意的钟声顺着窗棂荡进来,却因为霜寒过重,太过冷清的钟声越发让人心情沉重,无法言说的凄苦。

    白玉花盆里的栀子在钟声里抖了抖枝丫,仿佛刚刚睡醒。

    ——楚真真是一株花。

    一株不会开花只会长叶的栀子。

    虽然不会开花,但她会做梦。

    梦境来回碾转,总是那个人,她记不住他的样子,想不起他的声音,甚至记不得他叫什么。

    但是楚真真知道,他明天还会来到她的梦里,一定会来。

    楚真真浓翠的花叶在黑夜里无声地蜷缩,古朴肃穆的沉香缭绕在身侧,有形到无形,却沉默地驱散了噩梦之后的空虚。

    室内的地面上,鲜血淋漓的法阵像是狰狞的深渊巨口,猩红色的浓稠液体沿着法阵的纹路溢出来,仿佛贪婪的长舌,热切地觊觎着法阵中安静睡着的这个人。

    男子躺在法阵中,未带冠,不束发,满身霜雪,一尘不染。

    他眉眼清俊,阖眸沉睡的模样又添了几分柔和,眼角眉梢都是更盛月华的昳丽,活像是谪仙一般的人儿,却在一室惨淡下如同破碎的白瓷,难掩空洞憔悴,风骨无韵。

    月色如冰凉石岩上的薄雪,沉重地落在法阵上,楚真真盯着他起伏微弱的胸膛,却似乎透过一丝不苟的白衣向下,看见了他心口那道反复剜开的伤。

    他是个疯子。

    疯却阴郁,像一炉冰凉的死灰。

    日复一日,楚真真看着他跪在地上,指尖沾着心头血,狂热地描摹法阵。

    楚真真无法将这样一位寒江为神玉为骨的名士和狂热联系在一处,但在这一刻他确实是狂热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目光病态却充满愉悦。

    脊背痛到发抖,但他会剜得更深,直至最滚烫的猩红晕染开山间积雪般的白衣。

    也只有在这时,楚真真才能看见像活人的疯子,等到法阵修补好,他就会重新躺进去陷入死亡一般的沉睡。

    楚真真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这次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一睡就是七八天,我都要渴死了……”

    疯子不会给她回应。

    “不吃不喝不要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老婆死你梦里了……”

    “……”

    “哎,你会不会梦见我啊……应该不会吧,因为我也没有梦见过你。”

    “希望你这次醒过来不要跪在那儿哭了,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哭眼睛里都往外冒血,像鬼一样,吓得我开不出花。”

    “……”

    “你快——醒——过,来!”

    “快——醒!给我浇水!”

    “……”

    “总是不理我。”楚真真嘟囔一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却像是回应一般迈进来,楚真真转过眼去看窗外的雨。

    “下雨啦!”

    花枝颤巍巍地探出窗外,雨水顺着枝干流进已经四五天没有浇过水的龟裂土壤,楚真真舒服地喟叹一声。

    “只能今晚下听到没有?明日我还要在这晒太阳,晒太阳才能开花,等我开了花变成人,疯子肯定会高兴的!”

    楚真真喜滋滋地打着商量,但是窗外的细雨朦胧,不知道有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它们纠结缠绵,像是斩不断的宿命。

    “哐——”

    窗棂被风刮开,撞得楚真真的花盆歪了一下。

    “哎——”

    再来一下,花盆边缘已经探出了窗檐。

    “干什么!不答应就不答应,撞我算怎么回事!”

    楚真真抖着花枝拼命挣扎。

    她回头去看疯子,对方一副已经死透了的样子。

    “哐!”

    致命一击,楚真真啊了一声,连盆带花掉到了地上。

    准确的来说,是掉到了法阵上。

    霎时间,沉重如泰山压顶般的眩晕感仿佛无边无际的茧丝,将她彻底吞没。

    ——她原本扎根在皇城下一处阴冷的土地上。

    道是皇城,却终年阴云蔽日。雨打白灯,碧瓦斑驳,惨死的亡魂攀上泥土的湿气,凄厉挣扎着涌向天空。

    楚真真缩在鬼气四溢的朱墙根,几乎活不下去。

    直到那一天,她被一个疯子带回了家。

    他有一双浅淡的眼眸,好似暮霭沉沉的江南烟雨天。

    ---

    “砰砰砰!”

    伴随着催命一样地狂拍,竹制的木门被晃得前后摇。本就不太结实,估计一脚就能踢开,也不知外面的人在顾忌什么。

    “楚兄!快出来,出大事了!”

    商观棋的手掌拍得发红,满脸惊慌。

    门板苟延残喘地晃了一会,“嘎吱”一声开了。

    商观棋眼前一明,抬眼就看见一双纤细的眼眸正探究地打量着自己。

    他心里一抖,那感觉就像是在烈阳高照的天气里,忽地叫人泼了一身冰水一样,虽然起初有些瘆人,可还是觉得很爽快。

    “楚兄……”

    商观棋忐忑地往里屋看了看,“谢小太师不在吧。”

    女扮男装的少年奇怪地挑挑眉,对他笑了笑:“你说什么?”

    商观棋有点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中,笑意朦胧醉人,好像是一场幻觉。

    她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幻觉。

    她说:“我不是什么楚兄,你认错人了。”

    “我是一株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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