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月光下,她迷蒙的双眸更添一丝朦胧,恰似她方才那一番若有若无的低语。

    明素簌又将酒杯往蔺昭淮方向伸了伸。

    蔺昭淮默了默,随后,轻笑一声,接过这杯酒。

    “我不知晓,此前无人与我说过。”他将杯中酒喝干净了。

    明素簌抢过他手中酒壶,又倒一杯。

    “你是不是与很多人喝过酒,酒量这么好?”她又递给他酒,疑惑道,“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说过吗?”

    蔺昭淮接过这杯酒,却不急着喝。他垂首静观杯中月影,缓缓道:“我确实与不少人喝过酒,只是,我与他们向来是商议正事,不会说出这般……轻浮之语。”

    “所以,”他复又抬首,笑容意味不明,“夫人还是不要想着把我灌醉了。”

    被戳穿心思的明素簌瘪了瘪嘴,干脆趴在案几上,小声嘟囔:“你若不喝我倒的酒,我就不走了。”

    蔺昭淮失笑,看着眼前迷迷瞪瞪的明素簌,心中生出一股想逗弄她的心思。

    “你要待在这里过一夜?”

    “没错,我今晚要趴在这儿睡。”明素簌以为蔺昭淮拿她没办法,唇角微勾,“除非,你再喝几杯酒。”

    她还从未见过蔺昭淮白玉面容上,漫上绯红的模样呢。

    “你都这般说了,我还能不喝?”他眸中闪过一道暗芒,笑意不及眼底,“不劳夫人为我斟酒,我自行来。”

    很识趣,明素簌懒洋洋地从案几上坐起身,将桌上酒壶递给他,她未发觉危险将近。

    蔺昭淮走近,却未接过酒壶,而是趁她不备,拦住了她的腰。

    “咦——”明素簌的视野骤然升高,片刻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失重感让明素簌愣怔一瞬,随即取而代之的是被诓骗的恼怒。

    好一个攻其不备,出尔反尔,他此举太不地道了。

    她不服气,未顾手中晃荡的酒壶,直想挣脱下来。

    此时,上首传来一声提醒,温和中带有一丝威胁:“夫人当心了,你不怕摔下来,可酒壶若是被意外摔碎了,我待会就没得喝了。”

    “……言之有理。”

    明素簌注意力瞬间被转移,牢牢护着怀中酒壶,不让酒随着步伐洒出,她已然忘了此时自己的境遇。

    她喝醉后,好忽悠多了。蔺昭淮嘴角噙着笑,抱着她回了屋子。

    他将明素簌放在床上坐好,拿走她手里的酒壶。

    看着明素簌一脸期待,双手撑着床沿,双腿交错晃荡的模样,他的动作微顿。

    她如此执着看他饮酒?

    可蔺昭淮并不想如她所愿,他只将酒壶放在房中一隅,随后折身过来,继续忽悠她:“我喝完了。”

    “……?”明素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视野模糊,看错了,她愣愣地重复,“你喝完了?”

    “嗯,我身上有酒味,你没闻到吗?”蔺昭淮坐在她身旁,撩起她额间发丝,琥珀色眸子波光粼粼,倒映着她。

    明素簌瞪大双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有些不知所措。

    好像,是有一阵梅花香。这是她身上的,还是蔺昭淮身上的?两人挨太近了,气息交织,她分不清楚。

    她思绪因酒力上涌而不甚清晰,便直接将心中所想言明:“可为何你面色如常,我还想看看你脸红的模样呢。”

    他眸中水光潋滟,盈着笑意,原来她想看这个,那今夜只能让她失望了。

    蔺昭淮正欲再忽悠下去,却见明素簌撑着床沿的手抬起。

    他面上忽觉一阵外来的热意。

    明素簌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正仰头看他。

    “嘶,好冰。”她有些惊愕,随即了然一笑,“我就说你为何面色苍白,原是被冷到了。这样你会暖和些吗?”

    明素簌笑靥如花,跳跃的烛火衬得她笑容更添一分温暖,恰如他脸上的暖意。

    蔺昭淮破天荒的有些僵硬。

    月色清泠,透过窗缝,照着他眸中不知名的情绪。

    明素簌看着眼前白皙的面容,酒意上头,莫名想靠近,想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细节。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蔺昭淮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愕,未觉她愈发靠近的动作,由着她肆无忌惮。

    两人呼吸交织,仅有一寸之隔。烛光摇曳,将他们亲密无间的身影映在油纸窗上。

    忽然,一阵飒飒风声刮过窗棂,吹散一室幽香,也吹醒他逐渐迷离的意识。

    蔺昭淮忽然拨开明素簌的手,站起来。

    他语调淡漠,打破这旖旎氛围。

    “你被骗了。我方才没喝酒,我从来都不爱饮酒。”

    蔺昭淮端详着明素簌,目光已有几分冷淡,不复之前发自内心的笑意。

    其实他言辞不该如此直白,他应该假意好声好气,安抚好她,然后告辞即可。

    就当今夜无事发生。

    是他也醉了吗?蔺昭淮心中也有一股冲动,他现在只想让明素簌发觉,自己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卑劣之人。

    这样,他们又会恢复往日相互提防的状态,蔺昭淮最会应付这种关系。

    眼下她知晓实情,会是何种神色?

    是直接将他推开,还是如以往宴会上那些人,佯笑着言道无事,然后继续灌酒?

    他目光一刻不辍,观察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明素簌听完此言,愣了半天,一片混沌的脑子里才反应过来他所言何事。

    随后,她仰头,口齿不清地回了一句,似有几分恼意:“……好你个蔺昭淮,果然嘴里没半分实话。”

    他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并不意外。

    她合该有如此反应。

    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对谁都蒙上一层假面,无半点实话。而且,他只会继续这样下去。

    今夜之事,便当梦一场。明日,他们依旧是貌合神离的夫妻。

    他不欲多留,转身离去,明素簌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为何他说着说着就要离开?又为何,现在才讲明事实?

    明素簌手中拉力加大,忿忿不平:“你既然不爱饮酒,何不直言?”

    看他这冷淡模样,好似这事,反倒是她的不是。

    明明是他不肯言明。

    明素簌更加理直气壮。

    这酒虽辣,但梅花香味甚浓,她很是喜欢,不然也不会贪杯,饮这么多。他不爱饮,那就别饮,她可稀罕呢。

    蔺昭淮回首,端详着她,静默良久。

    月光朦胧,衬得他神色不甚清晰。

    他回答道:“我忘了。”

    或者说,他从未这样想过。

    官场上,是不允许这样直言不讳的,更何况是推拒饮酒这样惯常的礼仪。饮酒往往伴随着谈判,他要将拒绝的机会留给不利自身之事,而不是区区饮酒一事。那样只会坏了所有人心情。

    他待靖国府上人,亦如待其余朝廷群臣,一举一动都经过考量。

    若是清醒的明素簌,她大概就猜出个中缘由了。

    可她现在醉了,只简单领会他的字面意思。

    “原来是忘了,”她懵懂点点头,随即,她看似同情实则得意道,“可惜,你竟然品不出这样的美酒,日后我定要给爹说,让你别浪费他贮藏的好酒。”

    “……”

    不知何时,风声已停,一片静谧中,原本充盈内室的幽香似乎又回来了。

    蔺昭淮突然哼笑一声,意味不明。他折身回来,复坐在她身旁。

    观她醉醺醺的模样,他忽然想揉揉她的头。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直到明素簌发丝散乱,才停下来。

    反应慢半拍的明素簌,这时才发觉蔺昭淮的“恶行”,她气不过,拍了一下他的手。

    “你这是作甚?”

    “我是在……给你散酒意,不然你明日会头疼的。”蔺昭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哦,原来如此,”明素簌愣了愣,随后,直接倒在他肩膀上,喃喃道,“你继续吧,还挺舒服。”

    这下轮到蔺昭淮为难了。

    他默默给她按着头,心情复杂。

    究竟是怎么发展成眼下这样的?

    “明素簌,你知不知道,”他忽然出声,直呼她名,模仿着她在院中的语气,“今夜,你身上的梅花酒香甚是馥郁。”

    其实,不仅是今夜。几个月前,宫宴那一夜,她身上的桂花酒香,亦是如此。

    “不好意思,酒味熏到你了。”明素簌虽道着歉,但语气毫无愧意,“你今夜,以及大婚那晚的酒味也熏到我了。”

    “嗯,也算是扯平了。”

    他笑着颔首,停下手中动作,扶着明素簌肩膀,让她躺在床上。

    随后,他起身给她倒一杯清茶,就像她成婚之夜做的那般。

    “起来喝点茶。”

    明素簌慢吞吞地坐起,自然地接过,一口饮尽,问道:“醒酒汤呢?”

    她很理所应当地使唤起蔺昭淮,酒意随着清茶入口,散了一些。

    “我去看看。”蔺昭淮起身,合上窗扉,不让外面寒风灌入。

    随后他去了屋外。

    醒酒汤早就备好了,只是清越和玥青不敢送进来。毕竟,姑娘和姑爷都入屋了,万一她们进去,打搅到他们,可就不好了。

    “醒酒汤可好了?”蔺昭淮突然寻来。

    “正在厨房里温着,可需奴婢们送去?”她们有些讶然。

    “你们去吧,顺便服侍她入睡。”蔺昭淮没有跟过去。

    不知怎的,他眼下有些心烦意乱,只想一人独处,就如婚前那样。

    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将这混乱的一夜细细理清,将一切拨回原样。

    方才他与她,过界了。

    真是饮酒误事,他的头脑,也不甚清醒起来。

    ——

    不知过去多久,蔺昭淮在寒风中,思绪已然清明。

    待他回去时,明素簌已经沉沉入睡了。

    “姑爷,您哪儿去了,姑娘一直在等你,实在撑不住才睡了。”丫鬟打着哈欠,语中略有不满。

    “你们退下吧。”

    “可……”清越瞥一眼案几,还欲言些什么,便被玥青匆匆拉走了。

    蔺昭淮没有管她们的异样,只静静看着明素簌的睡颜。

    鬼使神差地,他好似猜出,她睡前一直等他,是为着什么了。

    蔺昭淮走上前,坐在床沿上。

    他看到她枕头下半隐半现地压着一张纸,他尽量不惊动她,抽出这张纸——

    上书着新年祝词。其上墨迹半干,字迹潦草,貌似是才写不久。

    看来,他猜对了。

    蔺昭淮轻笑着,不顾她已然入梦,也回应道:“新年安康。”

    将这张纸放回她枕边后,他起身去洗漱,准备歇息。

    路过案几时,他发觉异样。

    案几上摆着一团皱巴巴的黑色衣物。

    他离开前可没有这东西。

    很眼熟,他展开这团衣物,仔细一瞧,赫然是自己的大氅。

    但是,其上有着一大片可疑污渍,散发着浓浓酒味。

    “……”

    蔺昭淮差点没把手中大氅丢下去。

    不过,这确实不能要了。

    打量着手中脏衣,又侧首看向榻上睡得安详的明素簌。

    “呵。”

    他被气笑了。

    罢了,明日,再找她算总账。

    ——

    大年初一。

    明素簌在鞭炮声中醒来,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浑身酸软,头痛欲裂,仿佛有锥子在扎。

    她揉着脑袋,醒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蔺昭淮昨夜的按头醒酒言论,纯属诓骗。

    但比起头疼,她更不愿面对蔺昭淮。

    说好的一醉解千愁呢?

    昨夜犯下的傻事,她可是一个不落地全记住了,这可真是愁上加愁。

    回忆起昨夜种种,她从床榻上翻身坐起,侧首,心虚地看向案几。

    果然,桌上已经空无一物。

    而且——蔺昭淮正坐在案几旁,撑着下巴,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

    他们视线交错,明素簌率先侧目避开。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他笑容中带着一丝危险。

    明素簌瞅一眼蔺昭淮,随后若无其事地伸懒腰,打着哈欠道:“还好。只是,昨夜我喝醉,许多事都记不得了,我应该……没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吧?”

    “不记得了?”他笑意不改,上下打量着她,“你自然没做什么。”

    “那便——”好。

    明素簌还未说完,蔺昭淮又波澜不惊道:“无非是强给我灌酒,欲令我喝醉,好让你一饱眼福,还对我动手动脚,最后,弄脏了我的大氅。”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所言,貌似与她昨夜举动一一对应。

    但明显添油加醋了许多!

    明素簌立即为自己辩白,反驳道:“别说得你很清白无辜似的,你当时不也动手动脚,直接把我抱起来,还揉我脑袋?”

    言罢,她倏地顿住。

    说漏嘴了……

    “原来夫人还记得啊。”他双手抱臂,意味深长地端详着她,简直令她坐立难安。

    明素簌干笑一声,知晓自己逃不过了。唉,丢人就丢人吧。昨夜确实是她醉酒误事,其它还好,但着实不该吐在他大氅上。她补偿蔺昭淮就行了。

    反正,他应该也没把昨夜之事放在心上。

    “你的大氅,我会赔你。”

    蔺昭淮方颔首,门外响起一声急促的敲门声,两人齐齐侧首。

    “咚咚咚!”

    听见这熟悉的敲门声,明素簌好似看见救星,忙道:“请进。”

    走进来的果然是明素简。

    他小心翼翼探头进来,他爹不久前叮嘱过,他姐已成婚,他可不能随意进她房间了。

    “姐,时辰不早了,爹派我来催你……们。”他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不会真如他爹所言,他们是昨夜“闹”太晚了,才起不来吧。

    他总觉得,三年后,他们可能不会和离了。

    尤其是眼下,他们一个懒散在榻上,一个紧挨着在床沿,形状亲密。

    才不足半年,他们便要毁约了……

    明素简作为当初契约见证人,一边默默痛心疾首,一边秉承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给他们留一丝脸面。

    他扫视他们,已看透一切,但嘴上留情。

    “你们还是悠着点,今日我们还要走亲访友。晚上回府后,你们再做你们想做之事也不迟。”

    言毕,他便撤退出去,还贴心合上门扉。

    “……”

    两人被他方才所言镇住,面面相觑。

    许久后,明素簌无力扶额:“我这弟弟,有些傻。”而且话本子看得有些多。

    “世子确实,很有个性。”蔺昭淮顿了顿,安慰她。

    不久,明素簌起身洗漱后,与蔺昭淮相偕步入正堂。

    四人用完早膳,便按惯例携礼,去各家拜年。

    说是走亲访友,但实际他们拜会的人家,多是与靖国府一样的官宦勋贵。蔺昭淮作为靖国公女婿,自然也借着这层关系,加深与朝中勋贵的联系。

    明素簌懒得与众多夫人交涉,一心扑在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上。并非是她如此贪食,只是这样一来,她就没工夫去和她们闲谈了。

    维护关系,拓宽人脉什么的,还是交给蔺昭淮这种行家来做为好。

    时光匆匆,很快白日将尽,已是夜色阑珊,宴罢人散之时。

    白日时,京城分明未曾有雪,可这华灯初上的夜间,倒飘起扬扬雪花,地面也已铺上一层厚雪。

    清越给她撑伞,明素簌蹬着白靴,踏在松软雪地上,一步一脚印,寻找回府的马车。

    今夜,她回的不是靖国府,而是蔺府。

    毕竟,于情于理,她也不该在娘家久待了。

    “蔺昭淮还不见人影么?”

    客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东道主府门前,告辞话别。她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四处张望。

    “奴婢去寻了,未曾看见姑爷。”玥青答复道。

    明素簌垂首不语,只盯着自己靴尖,在雪地上剐蹭出一道道痕迹。

    “也罢,不等了。”她打定主意,“他多半还在应酬,我先乘车回府,马车再过来接他,应该赶得上。”

    真是浪费时间,她明明知晓蔺昭淮是个怎样的性子,还在此等着他。

    她上了马车,一路沉默,不久便至蔺府门前。

    夜深寒气重,明素簌握紧手中暖炉,呼出一口白雾。

    她望向门前,两盏橘黄灯笼挂于两侧,暖和了朔夜寒冬。

    门前,竟还立着一人。

    蔺昭淮撑着纸伞,立于灯笼旁,身量高挑。暖光映在他半边脸上,竟有几分温润。

    她快步上前,打量着他,惊愕道:“你竟然提前回来了?”

    虽说宴会已散,但仍有不少客人暂留,欲与主人详谈。思及那家家世,她原以为,蔺昭淮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她才先行告辞,未曾想,蔺昭淮也在同时离开,而且还快她一步。

    不知怎的,她方才一路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

    “我骑马回来的,”蔺昭淮微侧首,看向她身后的马车,“因为夫人不等我,自己坐马车走了。我只好迎着风雪,策马回府。”

    明素簌上下端详着他,心里涌上一阵愧怍。

    方才远处看不清,现在近处一观,只见蔺昭淮发间、肩头稀稀疏疏粘着点点雪花,有些已经融化些许,留下雪痕。

    他也不知道等等?这么急着回来。

    明素簌犹疑片刻,随即将手中暖炉塞给他。

    “我方才竟未碰上你,这可真是,不凑巧啊……”

    “确实不巧,我来迟一步,看着夫人的马车离去。”

    她心中愧疚之意更浓,歉意一笑:“冬夜策马,想必夫君受寒了,需不需要我给你熬姜汤?”

    蔺昭淮沉吟片刻,居然毫不推辞,笑道:“有劳夫人了。”

    言罢,他折身入府。

    明素簌望着他背影,心中腹诽,还真是不客气。

    不过,她有错在先,理应服个软。

    这样想着,她小跑过去,追上蔺昭淮。

    “你等等我,”她撑着伞,又呼出几口雾气,“姜汤你要什么口味的?”

    蔺昭淮脚步慢了些:“味道淡的。”

    还真跟点菜似的了……

    明素簌扯扯嘴角,折身去了厨房。

    厨房的下人,听说女主人要来亲自下厨,便火速收拾好环境,洗姜,备好温水。力求她今日顺顺当当,能端出一碗味道尚可的姜汤便好。

    只是,明素簌或许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还是第一次为着洗手作羹汤,亲自来厨房这种地方。动手前还信誓旦旦,好歹她见过不少次下人们烹饪,自己上手应当没问题。

    可现实戳破了她的妄想。

    明素簌先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决定先切姜。姜已被厨娘洗干净,静静泡在水里。

    她先有模有样地挽起袖子,捞出姜,放在案板上。

    她拿起菜刀,手中感觉生疏极了,动作立即犹豫下来。

    是切成姜片,还是姜块?

    决定好简单切块,她握着刀,直直向下切,然后……卡住了。

    只是一次小意外。

    明素簌面不改色,继续重重剁下去,终于将这藕断丝连的部分切开。

    “你刀法太直了,”她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提醒,“这样切着钝。”

    明素簌回首,原来是蔺昭淮。

    他已换下方才粘雪的衣裳,穿上在府里的常服,墨色曳撒在满天风雪中格外显眼。

    他收伞,合上门扉,门外飘絮雪花从她眼帘里消失。

    这样的距离,也能看清她手中动作?明素簌心中惊异。

    但她正处麻烦之中,对他这个麻烦源头没什么好气。

    “你这么迫不及待,等汤都等到厨房来了。”

    蔺昭淮笑了笑,走近过来。

    “可若无人指点你,恐怕这一晚上,我都喝不上姜汤。”

    说着,他扫一眼案板上不成形的两半姜块,笑意加深。

    明素簌放下刀,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不知夫君有何见解,还望赐教。”

    像他这种人,怕是比她还要十指不沾阳春水,此时竟来指点她的厨艺?

    只怕他们两个生手一合计,会让整个厨房不得安宁。

    “赐教谈不上,我是来……”蔺昭淮四下打量一番厨房,斟酌道,“给你打下手的。”

    他这么好心?

    但秉持着能轻松一点是一点的理念,明素簌让开位置,抬了抬下巴。

    “那你来试试?”

    他颔首,似乎早等着她这样说。

    蔺昭淮来到案板前,执起她方才握着的菜刀,从容不迫的模样与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时一般无二。

    很快,明素簌发觉她小瞧了蔺昭淮。

    他刀尖斜着没入姜块,锋利顺滑,动作利落干脆,与在她手中全然不同。

    很快姜片便切好了。

    “你原来会下厨。”明素簌走到他身旁,端详着整齐摆在案板上的姜片,语气不可置信。

    蔺昭淮横起刀,将姜片转移到盘中。

    “虽说有‘君子远庖厨’之言,但我更信‘民以食为天’。”

    而且,并不是所有人一生下来,便有人保驾护航,精心照顾的。他若不会,恐怕早就饿死了。

    明素簌不知晓他心里所想,心中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这或许就是他能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之缘由了。连微不足道的烹饪之事,他都要精钻细研,更何况朝中正事。

    她思及此,轻轻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真是劳烦你了,后面我来即可。”好歹是她一开始答应的蔺昭淮,如今任务怎能全推给他。

    “嗯,”蔺昭淮停下手中动作,“那我在一旁看着。”

    熬姜汤本就不难,接下来的事情,要比切姜简单许多。

    何况还有蔺昭淮指点。

    “该下锅了。”

    “好。”

    “该放冰糖了。”

    “要多少?”

    “适量。”

    “……”适量是多少?

    明素簌还记得他口味淡,最后只放了几块。

    兜兜转转,在他们一通忙乎下,姜汤终于熬好了。

    看着眼前热腾腾的汤,明素簌眼疾手快地将其装进食盒,生怕它在寒冬中冷却,失去原有滋味。

    “清越,帮我们将汤端过去。动作快些,莫让它冷了。”

    “是。”她提起食盒,小跑过去。

    随后,待厨房收拾齐整后,明素簌与蔺昭淮也出门离去了。

    门外大雪纷飞,漫天皆白,银装素裹,更甚于先前回府时。

    蔺昭淮身着墨袍,除腰间玉饰外,再无其余之物。但在素白天地之中,他如一抹苍劲墨痕,不染尘埃。

    他手执素伞,静静望着雪片落在琉璃瓦上。

    明素簌旁观此情此景,开伞的动作一顿。

    莫名地,她很想扰乱……或者打破,眼下这一场景。

    心念一动,她收了伞,直接挪步过去,与他共处一把伞下。

    对上蔺昭淮讶异的目光,她顿了顿,随即生硬解释道:“……反正,你这伞容纳得下两人,那我就躲个懒。”

    他仿若未察觉她的别扭,只将伞往她那里斜了斜,目光直视前方:“好,我们这便回去。”

    两人漫步于鹅毛大雪中,踏着细碎的雪花,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足迹。

    一路静默不语,明素簌却不觉无趣,甚至心中异常轻快。

    是因眼前这场纷扬雪景,还是身旁为她撑伞的人?

    还未等她深想,他们便回屋中了。

    屋内烧着银炭,暖意十足,令她顿感惬意,又见桌上摆着的姜汤,她更觉欣喜。

    “我们来尝尝今日忙乎一夜的成果。”她笑着端起一碗,抿了一口。

    味道竟还不错,与府上厨娘们做的差不太多,也不算辜负他们一番辛苦了。

    蔺昭淮也饮了一些,随后捧场道:“未曾想夫人首次下厨,便有这等实力。”

    明素簌不自然地笑了笑,没作声。难不成她还不知道,这些“实力”,有几分来自她,有几分来自蔺昭淮么?

    但不管如何,雪夜中的这份姜汤,或许甚过于今日,他们在各种筵席上品尝的山珍海味。

    ——

    本朝给假宽松,时近年关,向来是将元日连着上元一起放。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朝廷官员仍无公事。

    今夜上元节,京城无宵禁,城门大开,万民同乐。

    临近傍晚,天色尚未黑透,城内街坊已挂满花灯,摊位小贩早早开张。京城中男女老少,皆可上街观灯。

    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不仅有全城最盛大的花灯会,沿途还有各种吃食、杂耍、皮影戏,眼下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百姓们走街串巷,共度佳节,但他们不知,今夜这朱雀大街上,还来了“贵客”。

    一位身姿挺拔、衣着不凡的男子,身后跟着一大群侍卫,正行于街上。

    明明街上人来人往,皆欢声笑语,却独他一人冷着脸,背着手,直视前方,对街上花灯视而不见,对周遭新奇听而不闻,仿佛是被押着来此逛街。

    当然,他身旁那位女子,虽唇角轻扬,但黑沉沉的眸中,尽是淡漠。

    两人并肩而行,但无半分言语,走过来时,仿佛喧嚣的街道都寂静了一瞬。

    但场面可不能就这样冷下去。

    思及此,李宁茹拧了拧手中丝帕,下定决心。

    她微微垂首,不敢直视对方,状似腼腆道:“殿下,朱雀大街西街有花灯会,形制精美,堪比宫廷。不若臣女为殿下带路,一同前往?”

    她身旁那位男子——太子楚衡,闻言蹙了蹙眉。

    自赐婚后,安国公千金李宁茹,也就是如今的准太子妃,便时常被皇后以各种理由召进宫来,还总是被安排与他“偶遇”,着实令他不胜其烦。

    他今日微服上街,也是被父皇母后勒令,要带着李宁茹来朱雀大街赏灯。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这本就是政治联姻,何须感情?

    故此,楚衡一路来,丝毫不掩其冷淡态度,只待时辰熬到回宫。

    眼下,他听见李宁茹的提议,却看也不看她,只冷冽道:“李姑娘要去便去,不必看孤眼色。”

    李宁茹闻他冷言,丝毫不意外。

    她咬着粉唇,犹疑片刻,细弱蚊蝇道:“可是,街上人多眼杂,臣女一位孤身女子……”

    楚衡漠然道:“那孤派几个侍卫……”

    说着,他语气一顿,沉默片刻,思及她一娇滴滴的未婚女子,与几个男子同行,貌似也不妥。

    最后,他无可奈何道:“李姑娘带路吧,孤也去看看花灯会。”

    说是带路,可楚衡大步流星,全然不想等李宁茹。

    不过,她倒也不恼,哪怕被甩在队伍后面。

    待太子只留给她一冷漠背影后,李宁茹面容中,半娇羞半生怯的模样终于褪去,恢复她本来的淡漠神情。

    说是政治联姻,他可以冷眼相待,但她敢不讨好东宫太子?

    像太子这种人,倒不算难以琢磨,令人无从下手。这些天,她了解一番他的品行。无非是一个表面谦逊端方,实际刚愎自用的傲慢之人。

    那她就柔弱无害些,日后能两相安好即可。

    这厢李宁茹心里打着盘算,她前方不远处,太子的步伐却停下了。

    前方便是花灯会,人流比先前更多。琳琅满目、形制各异的花灯参差错落,装饰在楼宇、街边。

    街上灯火通明,繁灯流星,甚过于白昼。但这般瑰丽之景,并非楚衡驻足的理由。

    在这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花灯会上,一眼看去,便有许多男女相偕漫步,趁着佳节幽会。

    这些人中,他看见了明素簌。

    她今日发间簪着金步摇,随着她步子摇摇晃晃,身着朱红交领短袄,外罩白狐绒比甲,下穿素白马面裙,裙摆织金,缀遍缘边。

    在花灯明火映照下,流苏步摇金光粼粼,金丝裙摆交替辉耀,但这些华贵富丽之物,皆不及她明艳生姿的容貌。

    明素簌此时言笑晏晏,立在一处摊位前,正挑选着花灯。

    本就是一幅灯火美人图,而她身后的男子,容颜丝毫不逊色于她,两相冲击下,更给这幅画面增添一抹亮色。

    明明是很登对的一对佳人,可楚衡觉得,明素簌身后的蔺昭淮碍眼极了。

    但他不能表现得如此明显。

    他掩去眸中冷淡,快步过去。

    “好巧,原来是蔺中丞,还有……明夫人。”他出现在二人面前,神色如常。

    明素簌放下手中花灯,侧目看去,面露惊异。

    太子为何也来街市上了?

    蔺昭淮倒维持着沉静,拉着她一同行礼:“参见殿下。”

    他们特意压低声音,不让周遭人察觉,只是,这个摊位的商贩还是听见了,目瞪口呆,立即手足无措起来。

    楚衡扫他们一眼,摆摆手,语意冷淡道:“今夜孤低调行事,你们不必多礼。”

    “是。”

    两人起身,观望着太子,等候他接下来的话。

    毕竟,太子突然上街也就罢了,还特意来跟他们打招呼,那应当另有目的。

    其实,楚衡并无其余念头。

    只是方才他看见明素簌与蔺昭淮一起的场景,便忍不住想上前打断。

    此时,面对着两人齐齐打量的目光,他顿感茫然无措。

    突然,楚衡身后的李宁茹出声了。

    她怯生生道:“真是打扰二位了,是臣女方才看见明夫人手里的花灯甚是夺目,才求着殿下过来,想着买一个。”

    她这一句话,虽与事实大相径庭,但着实解了太子的围。

    楚衡松口气,应和道:“嗯,事情便是这样,蔺中丞与明夫人不必拘谨。”

    他底下人也很有眼色,立即出钱买下整个摊位的花灯。那个摊贩立即收拾东西离去,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明素簌复提起她方才欲买的花灯,打量着太子与李宁茹,笑了笑。

    “多谢殿下慷慨解囊。真是荣幸,我与李姑娘审美情趣不谋而合。前方是花灯会主会场,殿下与李姑娘可有兴趣,与我们一道去?”

    她本是客气一下。看楚衡这勉强上街的模样,她便猜测他是被迫和李姑娘来此,而今,他应当不愿与两个局外人一起,消磨这尴尬时光。

    未曾想,太子沉吟片刻,竟然答应了。

    “那就多谢明夫人相邀了,此处孤并不熟悉,还请明夫人带孤好好逛逛。”

    这出乎明素簌预料,她只好维持微笑,点点头。

    一旁的蔺昭淮与李宁茹,神色却不似他们那样轻松。

    李宁茹神情莫测,静静端详着太子。

    她就说太子为何待她如此冷漠,原来,是心里还有一个人。

    不过,这个人与他,已经不可能了。

    她思及此,倒也无甚忌惮了,面上也浮现出笑意,随太子应和着明素簌。

    她轻言细语道:“今日良辰佳节,有缘相会,真是美事一桩。”

    蔺昭淮立在一旁,五光十色的灯映在他俊美面孔上,明明绰绰,看不甚清。

    他看着面前三人,心里莫名其妙地很不是滋味。

    他一眼就看透太子在想些什么。

    真是得寸进尺。

    恰巧,蔺昭淮也不是随便委屈自己的人,何况对上太子,他有的是办法应付。

    蔺昭淮牵起明素簌的手,语气看似责怪,但丝毫不严肃道:“内人行事有些不拘小节,恐会失礼,还是让臣来为殿下引路。”

    “……”

    楚衡方晴霁一会儿的脸色,瞬间又复冰冷。

    他没应声。

    半晌,李宁茹柔和一笑,打破这几近凝固的氛围。

    “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方才不是让臣女来带路么?”

    “……嗯。”楚衡这才回忆起先前所言,僵硬点着头。

    言罢,四人方起步前行。

    蔺昭淮懒得管太子心情如何,直接拉着明素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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