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明十二年,北疆。

    马车在荒野中飞驰,艳阳高照,热浪一遍遍撩起车帘,露出小姑娘秀丽的容颜。

    姜枕懒散地趴在窗棱上,眼前远近一色,大漠茫茫,毫无新意。

    “喂,姜安,鹰城好玩吗?”\

    车厢内,男子手捧书卷,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端坐一旁,像一幅画。

    “你别玩脱了就行。”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眼睛的疲惫,“一会让庆来陪你逛,我办完事就去找你,一块回家,记得别走太远。”

    “你还真有事啊?”

    “你当我真会在练军期间带你出来?”

    “那你记得快点来,不然我可就溜了。”小姑娘一身火红的束腰骑装,衣领两侧对称的绣了两只小兔,雪白可爱,袖口妥贴的收紧,活泼又飒爽。

    鹰城,北疆重城,是经济重城,更是防御重城。

    想当年,中原与苍蓟也曾交好,彼时各路商贾在此相聚,驼铃悠悠,极为热闹。如今虽然边境形势紧张,苍蓟之物再不允许进入鹰城,但城内的繁华,丝毫不减。

    定国公夫妇来北疆数年,府邸便选在此城。只是大多时候府里只有夫人安时婉一人,姜翊姜安的吃住多在军营。今日是姜枕来到北疆的第十天,姜安被派来鹰城办事,晚上办完事到家,姜翊也会回来,一家人正好吃顿缺了多年的团圆饭。

    马车在城门内停下,姜安走下马车,转身去接姜枕,只见红衣似火,一跃而下,像山间灵活的小狐狸。

    “你别让庆来跟着我了,我自己可以,”拍了拍衣服,抬眼说道,“我跟阿笙在附近逛逛就行,你让庆来跟你去办事吧,我又不是没眼色的人。”

    “真假的?”姜安眉毛轻微上挑,“什么时候转的性?”

    “哎呀你烦不烦,不忙啊?赶紧走赶紧走,记得忙完来找我昂。”

    十二岁的小姑娘身量长得很快,但仍跟姜安差了不少高度,姜枕抬臂推着他往前走。

    午后,阳光洒满大地,虽已立秋,盛夏的余热却仍在空中盘旋,北疆草地荒漠广布,比炎热更难耐的,是干燥。

    姜枕带着侍女阿笙,在街巷中穿梭,街上行人不算多,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不同于京城官话的严整端庄,更不同江南方言的软糯清脆,北疆人的口音里,你能看到辽阔无垠的草原,黄沙绘成海面起伏,孤雁盘旋狼烟硝硝,在这个植被种类稀少的地方,人们大多都是古铜色的,皮肤龟裂,远远看去,似木成林。

    鹰城所处河谷,降水算是充沛,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这片难得的绿洲上,孕育着肥美健硕的牛羊,繁华的商贸,安居的百姓,以及北疆军的草场。

    姜枕脚步不快,行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街道两侧,叫卖声络绎不绝。卖什么的都有,胡子蓬松卷曲的老伯,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方言卖着骆驼奶,一侧酒楼,胡姬在阳台上披着金光浮动的纱巾,跳着热情的胡旋舞,满街都是香料味,酒肆、曲馆、摊铺,一切都让她目不暇接。

    像初次离圈的羊羔,对什么都好奇。

    “小姐你看!”好奇的不止姜枕一人。

    顺着阿笙的指尖看去,前边的摊铺在太阳的照耀下缤彩纷呈。

    “上等金玉饰咯!纯手打造咯~走一走~看一看不要错过了咯!”

    遮面的红纱艳丽,绿纱神秘,或金色刺绣镶边,或坠着精细小巧的银铃,灵婉动人。珠帘、手环、纯金的细链上穿着饱满的玉石。

    “丫头子,随便看嘛,全鹰城最好看的都在我这咯。”

    姜枕左看右看,红玉珠串看起来不错,那个镶金的珊瑚项链也不常见,这个玉镯手感通透,那个黑玉扳指也和贵气大方。

    就是……掂了掂荷包,心里的星光减了大半。

    她虽是高门出身,却是个喜欢疯玩的性子,知道市井上什么东西对着什么价,看这摊位上饰品的成色,就算是摊主不赚她钱,她也只够买个不那么喜欢的戒指、头纱之类的,那她才不要。

    “老伯,你的这东西都挺好,但我银子也是真的不够,你要一直在这摆,等我有空,一定来昂,回见!”

    “哎哎丫头子,先别走嘛,来来。”回头,摊主向她招手,待她走近,又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右手遮住半脸,低声说到:“我看你诚心,我这儿还有些好货,价格不贵,东西还好,要不要?”

    好货?看着他作态神秘的样子,姜枕一下来了兴趣,状似谨慎地溜回摊位,半俯下身,冲摊主挑了挑眉:“什么好东西,稀奇不?”

    “放心,保准这些东西你连见都没见过。”

    只见他转身在后边的箱子中搬起一个,抽起挡板,放到姜枕面前。

    “就说咱这形式不好,要说这些金啊、玉啊、铁啊,那纯纯的价低的好货还得是苍蓟来的不是,但近两年北疆严咯,像今年直接禁卖了,就别说我们这鞋小商贩,就连那大商帮都快活不下去了,我手头这点货,还是偷摸留的,就这么几件,我是看你是个爽快人,要诚心喜欢,我也就偷摸卖给你,价钱你定,别让我亏了就行。”

    姜枕从里边拿起一副头面,到的确是好货,样子稀罕,用料也不是多名贵的东西。

    “老伯,有什么防身的东西吗?”将头面放回,虽然好看,整日在军营却不实用。

    “也有些袖箭匕首什么的,”打开箱子最底下一层,“诺,这些。”

    姜枕眼里一下亮了,玄色的皮质护腕内侧裹着黑铁,袖箭藏在其中。还有那个不起眼的内衬,衣料不厚,前襟薄薄的黑铁片,正好护住心口。姜枕举起细细端详,黑铁在太阳的炙烤下仍散发着冷漠的寒光,尺寸……姜安应该能穿,万一日后打仗,穿在里衣里也能护护命。

    真真是让人心动。

    “老伯,多少银子?这两样我要了。”

    付完钱,居然还剩一些银子。

    “应该还够买个珠串手环之类的吧?”姜枕觉得今天真是捞着宝了。

    “阿笙你也挑挑喜欢的,咱俩一人一个。”

    风过,闷热不减,没有围帽遮挡,两人在烈日下暴晒,里衣被汗水浸透,后背像要烤熟般烫的要命,却并无一丝烦躁。

    直到那个突兀的声音出现。

    “北疆军主帅,定国公的女儿,店家,你也敢什么都卖?”

    一语如同惊雷,震得那摊主愣在原地,再回神,看向姜枕的眼神,热络已换成畏惧,还伴着些许尴尬。

    谁这么讨厌?!

    姜枕猛地像身后瞪去,一个身形比他高半头的男子,戴着面具,背手而立,一套竹林压花纹的右衽交领窄袖长袍,素采的色调,将烈日的热情尽数返还,绕的人眼疼,矗立在那,活像一尊不近人情的仙人塑像。

    “你谁啊?”姜枕眉心紧蹙,精致的眼眸染了怒气,忍不住拔高音量。她打量着这人,虽带着面具,但看身形打扮,应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况且自己到北疆尚不满半月,能一眼看出身份的,会是谁?

    心里闪过一个人名,随即也便打消。虽然样子看起来相像,但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眼前这人音调低,想来年龄应该比他大,况且那人身份贵重,宫里会把他放出来?不信。

    那难道是军营里的人?

    “那个,姜小姐啊,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在您面前搬弄是非,让您看笑话了,那个,其实,其实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苍蓟的,这,这都是假冒的仿品就是买个噱头,我,这珠串也不是好的,您就去别家再看看吧,适才那钱我也还给您,您看……”

    “你放心我……”

    “小姐,那人走了!”

    瞥见那人离去,阿笙赶忙拍了拍姜枕。

    欶地回头,素采将将汇入人群。

    “别走!”姜枕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老伯你放心哈,我这个人从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东西安心卖给我,我要卖了你我就立马死翘翘,有事走了阿笙付钱!”

    语未毕,人先走,还没等摊主反应过来,姜枕已经跑入人流,不见了踪迹。

    已而夕阳,群鸟归山,一盏盏灯挂上门楹,一路路人散乱归家,清风微醉,天地一色。

    初秋、北疆、夕阳、金光、晚霞,短短五个词,胜过世间所有的诗。

    “你给我站住!”姜枕在霞光下,跑的肆意张扬。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却不妨碍她飞快的步伐。

    北疆的空气自带薄沙,金光穿透而过,给整座鹰城笼罩起金色的静态,像沉寂的古画,两人在人群中飞奔,给这副古画赋予蓬勃的生机。

    “我又不会吃人你跑什么跑?给我站住!”

    那面具少年脚下未停,转身拐进下个路口。姜枕在后边追着,拐进去,却不见他的身影。街道不宽,人很少,两侧是庭院围墙,想必住着的应是大户人家。

    “砰嗵!”

    在前边!姜枕向前走去,停在木箱堆积的地方。扭头观察,声音像是从墙内发出来的,正要踩着箱子翻过去,忽然想到这样贸然进去是否不太好,算了算了,大不了跟人家人家解释一下。

    利落的爬上箱子,翻了过去。

    果不其然,他正闲庭信步地走着。

    “你还想跑哪去?!”

    姜枕抬腿就向他冲去……

    “姜枕,你给我停下!”这冷锐熟悉的感觉。

    刹住脚,缓缓回头,果然……

    “姜安,你办完事啦?”气势顿时弱了下来,面上自然的赔着笑,嘿嘿嘿的,姜安有些无语。

    “哎呦我的太子殿下呀,您别再乱跑着吓老奴了行不行啊!老奴的脑袋是真不够掉啊!”

    姜安身后,公公焦急的出现,姜枕有印象,应该是皇姑父身边的。

    那这么说……

    面具被缓缓摘下,烛火亮起,将他的五官照的清晰。

    那是靖朝太子——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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