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枕是被沙子拍醒的。

    昨夜不知怎得,许是心里压的久了就想发泄出来,还是祁鸣浑身的酒气将她醺醉了,说着说着就在沙丘上奔起来,好像还喊叫了什么来着?啧,有些记不清了。

    反正祁鸣那个老教条大概是怕她丢了,一直在后边跟着。记忆的最后就是她脚下没踩稳,摔下沙丘时把救她的祁鸣也一块拽下去了。

    在之后的事……就到现在了。

    脑后暗暗发痛。。

    祁鸣还倒在旁边。

    “赶紧起来了!”她侧身将他摇醒。

    想必昨夜摔下来时也撞得狠了,姜枕看到他眉头紧皱。

    在一声似是吃痛的低吟后,祁鸣缓缓睁开眼。

    “你还好吧?”

    视线变得清晰,他的脸却莫名的红了。

    “喂!你不会真的摔出问题了吧?”姜枕心里咯噔一下。

    祁鸣这才感觉到脑后的阵痛。

    “嘶——”疼痛让人清醒。

    又起风了。

    用衣袖挡在眼前,两人眉头紧锁。

    这俨然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黄沙将万物吞噬在混沌中,遮天蔽日。风如此猛烈,带着残存的狂躁。

    姜枕心里的猜测越发肯定。

    沙暴。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狂风褪去。二人放下衣袖,不约而同地相视,认定了心中所想。

    “按理这个季节不该有沙暴。”姜枕沉思,“沙暴多在春夏,现在入秋已有大半个月,发生的概率应是极低的。”

    “今年反常,北疆近期热的更胜暑季,加之这两天风也多,是我们疏忽了。”祁鸣说到。

    太阳如同熔金般挂在天顶,黄沙在热浪中微微发亮,不远处,一簇簇长草仿若是插在地上,枯脆的薄片与沙地同色。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凭着头顶的太阳,判断出时辰和四周的方向,还有一件显而易见的坏消息,此地应离军营不近了。

    沙暴过后,世界仿佛被重新梳洗。之后的日子,大漠又归于宁静,一切都是平和而纯净的。

    直到第三天。

    那天,急促的马蹄与地面一次次撞击又分离,将原本安稳的黄沙激起又回落,马蹄在大漠中飞驰,十万火急。

    北疆军大营。

    “夫人,夫人!将军正在商讨机要进不得呀,夫人!”

    “夫人做事自有分寸你就别添乱了。”轻荷语速极快,快步跟在安时婉身后。

    近了,前边的主帐,帐帘忽的掀起,几人接连离开。姜安走出,直迎母亲。

    他疾步走来,向哨兵摆了摆手。

    待姜安走近,安时婉眉头皱的更深了,那双干涸的,血丝遍布的眼里居然又渗出点点晶莹来。

    姜安瘦了。轻甲披在身上,竟似挂不住般随行而摆,衣下空荡荡的,不知是瘦了多少。

    “母亲。”他的眼中,血丝层叠,没有分毫清明,眼下像被人打了般的乌青,亦或是抹了煤灰才能有的疲态。声音沙哑,全无往常半点少年郎的风貌。

    “对不起。”

    “……”

    安时婉无力的张口,喉头被什么东西梗住,她缓慢而僵硬的垂下头,有些颤抖的抓上姜安的胳膊,在握上的瞬间,迸发出压抑的呜咽。

    姜安无声,抬手轻轻为她顺着气。

    帐内,阳光透过帐顶,将空气中浮着的尘埃照的清楚,霭黄的光影在空寂中浮动,姜翊坐在正中。他的脸庞隐在暗里,脊背弯在椅背上,像将要断折的老树,。

    安时婉走进大帐,面上满溢的焦急与愤怒已消了大半,往日梳的整齐的发髻也因长时间的策马而散乱松弛,端直的肩也垮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脆弱而憔悴。

    “姜翊,”安时婉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女儿呢?三天了,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语速低慢。

    “我不想再同你吵了,我就问你,女儿呢?”

    姜翊走到她面前,将水递给她,“先喝水,小枕想必也不想看你这样。”

    安时婉看着他嘴角燎起的泡,笑了,下一秒,水杯被掀落在地,咣当一声,在空阔的帐里回环。

    更静了。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找到她,没找到他们,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泪如泉涌,安时婉看着眼前的丈夫,心如刀绞,悲伤之上,是痛苦。

    “甚至都没到要紧的时候,你都不愿放下军务去找小枕,”刺骨般的痛席卷全身。

    “德聪,”她的声音极低,“允弘都难受成这样了,你看不见吗?小枕失踪三天了,咱们的孩子都变成这样了你都不愿,你都不愿答应他,让他带人去找妹妹,你…你…你的心是变成铁了吗?”

    “他们是我的孩子我怎不心焦,你先冷静,”姜翊扶住妻子的双肩,“新兵营本就离大营远,允弘回来说小枕不见了我立刻就派人去寻了,都是跟我在北疆扎了这么些年的亲信,对这儿再熟悉不过,只是,新兵营附近找遍了还没音信,他们,怕是已经离的远了。”

    “远了,所以呢,所以你不许允弘带人去寻,不许他回新兵那?我只问你,若是两个孩子一直找不到,你会不会亲自去找。”

    “时婉,现在……”

    “你别拿时局动荡说事,时局变化我比你敏锐。我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小枕和盛文此番乃是绝密,允弘到底年轻,面上藏不住事。”

    “冠冕堂皇。”

    安时婉心里涌出莫大的悲戚。她如今才发觉,夫妻二人间的鸿沟竟宽到如此地步。

    “你比我更清楚啊姜翊,这全天下,就没有比允弘更能藏事儿的孩子。”安时婉笑了,似是自嘲,“你无非是不想让他因着亲情误了军务,姜翊,我如今有时竟恨,恨我们为何那般了解彼此。”

    她没再等他回话,转身欲向外走。

    “既然你不放心允弘,那便让我带人去吧。”

    “时婉!”

    安时婉缓缓回头,却不再看他,“姜翊,曾经的誓言,我做不到了,所以你全身心扎在这军营上,我不拦你,你带着我的那份初心走下去。但现在,我选的这头,你做不到了,你也别拦我,就让我带着你那份走下去,。”安时婉的声音像帐中的浮尘般轻飘。

    “姜翊,这很公平。”

    轻荷掀起帐帘,安时婉没再回头。

    黄沙漫天,风蚀残垣,两人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嗓子大概已经被炙风烤干了,还糊了层厚重的沙土。

    三天了,他们没吃一口东西,体力在昨日已被耗尽,二人一路找到的几株枯草,都费力将其深埋的根部刨出,再费力的掰断,指甲在将根皮剥下时被劈裂,汩汩的血流出,却也舍不得擦拭,这已是不容浪费的“水源”。

    越至大漠深处,昼夜温差便越大,姜枕湖蓝色的衣裙早已磨损非常,因着不便行走,她便将脚踝以下的衣摆撕成一条条布条,缠在磨得血红的踝上,如今也已变得脏污。

    反观祁鸣,全身上下也没好到哪去,第一日,他便与姜枕在剥草根时起了争执,后又掉进了沙坑。这沙坑算是千百年来沙漠旅人最大的噩梦,看似平静的沙面下,隐藏着流动的沙坑,一旦踏入便难以自拔。祁鸣险些被吞没,亏得姜枕及时抛出那跟硕长的,还没剥完的,结实的草根,才将他从里边拽出。

    祁鸣紧抓着,根上的短刺扎入掌心,他紧咬牙关忍着,好不容易被拉出,两人皆是狼狈。姜枕其实心里已经不气了,本想玩笑着数落他几句,但当看到祁鸣一言不发的坐在一旁,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颤抖着剥那硬厚的根皮时,她脸上的玩笑顿时烟消云散,弯腰从裙上又撕了两条为数不多还算干净的布条,走到他身边,将草根夺过,扯来他的手,用布条将那血肉盖住,缠紧。

    他只是不太会说话。

    夜幕降临,二人躲在风蚀巨石后,白天蒙着沙的天空变得异常清澈,繁星布满天穹,极为美好的景致下,二人被冰冷裹挟,没有一处不是冷的,空气、沙地、身后的巨石。顾不得男女大防,二人只能依靠住彼此,近些,再近些,祁鸣脸烧的通红,却也不得不紧紧靠着姜枕。

    什么虚头八脑的繁文缛节都扔掉,彼此取暖,总比失了温,就此丧命的好。

    今日已经是第四日了。

    姜枕已祈祷了四千四百四十次,姜安快点找到他们。

    她不敢奢求父亲来,只想姜安能快点找到她。

    再次睁眼,天已大亮,今日看起来天气要比前几日好许多,万里无云,也无风起,沙子们都安安稳稳的在地上睡着,视线不再被浑浊遮挡。

    她推了推身侧的祁鸣,她觉得嗓子怕是要坏的彻底了,不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且连不咽口水都已灼的像插着刀片。

    等等……

    姜枕觉得祁鸣似乎有些不对劲。

    手背附上他的额头,滚烫的吓人!

    糟糕。

    姜枕下意识想出声叫他,却发不出一个音。只能不停的摇他,烫成这样,不能再睡啊。

    片刻,祁鸣眼皮缓抬,却也只有片刻,他无力的抓上她的衣袖,拉了几下,算是抱歉和拜托,接着就又合了眼。

    姜枕鼻头刹那便酸了,像灌了一鼻子醋,她觉得自己要哭了,但眼眶早已挤不出半滴水。嘴上干裂的皮随着张合撕裂,鲜血冒出,惨的吓人。

    她用尽全力将祁鸣弄到背上,一点点向前挪,祁鸣已经倒下了,她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再找不到绿洲,或是被救兵找到,他们怕真就要凶多吉少了。

    太阳在头顶紧跟着她,每当眼前出现眩晕,她便咬破唇瓣,让血往外冒着,直至嘴唇麻木,再感不到疼痛。

    起先她还能背着祁鸣向前去,再后来便只能将他放在地上拖着,好在沿途渐渐开始出现绿色,怕是离绿洲真的不远了。

    姜枕看过不少关于北疆的风土志解,姜安也跟她说过的,北疆的沙漠里,是有不少大小绿洲的。

    她拔了些草,或捻或嚼,将汁液尽数弄到祁鸣嘴里让他咽下,脚腕上,殷红渗出布条,她终于受不住,踉跄着倒在地上,模糊摇摆的视线中,她仍一点点向前挪动,直至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一秒,她似乎看到了无际的青绿。

章节目录

辞凤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柴果字田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柴果字田木并收藏辞凤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