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幽郁,白泠溪在身前人衣上传来的茶香下渐渐失去实感。

    脚下似是腾空,她又被抽离了这个世界。

    后来她再次身现梦境的碎片中,踏着血染红的大地。眼含热泪,在仓皇逃跑下回望缓缓关闭的沉重宫门。

    珠花流苏摇曳拍打在她的侧脸,从来高贵坚强的公主如今变成了和城墙皇宫一样易碎不堪的了。

    那道宫门的最后一隙中,是萧敛之明亮漆黑的眼睛。

    乌云压在头顶,晦暗不清的灰色城墙下,只有士兵们举着火炬的光如此耀眼。

    看着这样的暖光,和耳边士兵不断的指挥声,白泠溪不禁想起那夜槐花树下,烟火也是如此绚烂。

    白泠溪知道,这个天顺时代结束了。

    她没梦到的结局,在镜里呈现。

    少将军萧敛之战死,镇月公主在逃亡途中被敌军抓住。为了国家气节,她跳崖而亡。

    白泠溪无力地闭上眼,脑海中回忆起往日与父皇母后,还有爱人在一起的场景。感受着身下急风穿刺她的耳膜。

    上秒她才“从容赴死”,下秒等再次睁眼时,站在实地上白泠溪不免踉跄了一下。

    环顾四周,只见风雪交加,黑黝黝的一片。

    现在是寒冬的夜里,她已经站在了冬日的潭边,满是冻疮的手中捧着本破烂的书卷。

    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破烂衣裳,白泠溪无声叹了口气,看来这镜子是要把她所做的那几个梦走遍了。

    借着月光她探头在潭前一看,冷风吹皱潭面。把上面的原本就模糊的清丽面容也吹得更看不清晰了。

    这镜中不似梦里,她原本是个穷困潦倒要进京赶考的书生,是男身。可是在梦里,她又变回了女身,保持着自己的样貌。

    有了之前的经验,白泠溪猜灵芝草妖也不会是女身了,反而是男身,而且是萧敛之。

    冬日的真实体感和书生的瘦弱身躯让她全身打颤,冷得白泠溪牙齿都上下碰撞。

    白泠溪抱紧自己,看着这空旷的雪地,她苦苦等待着萧敛之出场救她,她对着空气喃喃道:“萧敛之你什么时候来呀?”

    书生身上没钱,晚上所住都是在外面树下或者草地,靠近水源的地方将就睡一晚。可书生没想过,冬日会冻死在外面。

    她朝掌心哈了口气,回想起先前的梦中好像是书生晕倒之后草妖才出现的。

    碎镜中的一切不能依本能改变,只能跟着梦境中的人物走。一举一动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控制,就连说话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说。

    她内心最真实的恐惧,是堕仙的诅咒永无休止。落得个和莫任仙,空悟一样的结局。

    自从回了青丹宗,她就开始频频做梦梦到疑似前世的场景,最后一层层一世世,她踏上仙路以无情道飞升,然后再被贬为堕仙下凡。

    这一切,是不是就是觉醒呢?记起来世,知道来路。她成为了被天道所忌讳,要掐灭的对象。

    天道下遣的面具人次次试探,引导堕仙犯错,等犯下了罪孽,就会魂飞魄散。

    这一切,已经开始了。

    等着萧敛之的时间里,她忍不住理清思绪。寻山秘境的镜界让她来这一遭,让她亲自走过这些她害怕的梦,是不是就是想让她直面恐惧呢?

    没过多久,白泠溪果然被冻晕在地上。

    阖上眼前,她看到一道淡青如春色般的身影朝她走来。

    萧敛之肩背药篓子,身为灵芝草妖的他要利用自己识百草的能力采药拿到集市上去卖。今日他上山采药采晚了些,回家途中路过此地遥遥就看见不远处躺着的单薄灰影。

    萧敛之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把那人的身子翻过来,待看清了她的脸,取之而来的是欣喜。

    他又一次在秘境设定的场景中遇见了白泠溪。

    她衣着朴素,单薄,身侧还躺着一卷书。一看就是被冻晕了。

    萧敛之取下肩上披着的薄披风披在她身上。而后捡起她的书放到身后的竹药篓里,把她横抱起来贴在怀中。

    看着自己怀里嘴唇被冻得乌黑的白泠溪,他心里刺痛无比。这里的体感和五感一切都是真的,她晕了过去一定是冷得不行。

    多亏这个场景的设定里他是要把她救回去的,不然如果看见她晕倒在地,他见人不救,恐怕得劈了这秘境才是。

    手指拂开她发上的雪花,萧敛之敛目,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雪地中。

    一日过去。

    咕噜咕噜水沸腾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清苦的药香把床帐和被褥都染上。

    白泠溪躺在柔软的粗布铺成的床上,睁开惺忪的眼。

    外面是雪沙沙落下的声音,屋内却熬煮着药,很暖和与温馨。

    她是真真实实地昏睡了过去,如今醒来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没反应过来今昔是何年。

    不过在床边煮着药的人,却让人感到安心。

    梦中原本的女子变成了个大男人,肩宽腰窄,发丝仅有根绿色丝绦和木簪盘起。他背对着她,坐在矮凳子上用蒲扇耐心地扇着药炉,掌握火候。

    白泠溪心底纵然知道这个熟悉的身影就是萧敛之,可是嘴上又不能说出来。

    “我这是在哪?”

    沙哑的声音一出口,白泠溪自己都被吓坏了。怎么会这么沙哑?

    她尴尬地埋下头,清了清嗓。

    等再抬眼时,萧敛之就挂着副温柔似水的微笑看着她。

    他一袭绿衣如初春明媚,白泠溪从未见过他把如沐春风的笑容时时挂在眉梢和嘴角的模样。温润得如同江南的山水般,没有任何的攻击力,反而文弱可怜。

    “你晕倒了,这里是我家。”

    萧敛之嗓音绵柔,真挚关切的眼神似是如坠春水。

    ……

    “我要进京赶考,等我来日取得功名,再回来接你。”

    月下空庭,白泠溪靠在萧敛之肩上,闻着他衣上的属于草木味道的清苦气息。

    这些天她都已经习惯了这么温柔的萧敛之了,想到这个情节快结束了,她突然还觉得,回到现实后面对克己复礼的萧敛之会有点不适应了。

    萧敛之乖巧应道:“好。”

    一阵静默,相伴身侧,二人相依相偎。

    花香暗浮,他忽然红了脸,把白泠溪肩膀掰过来,不允许她眼神躲闪。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扬唇轻笑:“我喜欢你。”

    话极轻,说完就被风吹散了,连心尖都不曾停留。

    青年笑容浅浅,眼眸深邃,里头似有风情忽动,溢出眼里,缓缓流淌仿佛时间都变慢。

    虽然知道有这一遭,不过从萧敛之口中说出来,白泠溪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的怪异感。

    而且,她的心跳为什么加快了。

    见她怔然惊愕,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发觉的羞涩。萧敛之的春心也忍不住荡漾,眼角微红,透露着?难言的欢喜。

    可惜的是,他如今是借着草妖的口来述他的真情罢了。

    白泠溪对他,恐怕也只是和普通同门师兄的感情。

    可是通过镜片的琐碎场景,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他。

    白泠溪只是这个镜子世界的设定而已,终还是虚幻。他有些时候自嘲地想,他吻了她,抱了她,和她交换心意,共赴生死。

    他所面对的对象,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她呢?

    白泠溪没有选择回答他的真情,她很清楚,他是因为设定中草妖的纯粹性和真诚善良,才让他这么坦坦荡荡说出表白的话的。

    而她是读书读傻了有些迂腐古板的书生,她的顷刻动容,不仅绵绵密密,还稠浓。一旦动情,再难脱身。

    他也没有急着问她对于这个的看法。他说喜欢,就是喜欢了。他只是想要她知道。

    白泠溪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幕,终按照设定回应了他,“我也喜欢你。”

    萧敛之眼眶湿润,这一刻有种分不清真假虚实的错觉。

    他好希望是真的。他想再抱抱她,和她说一些话。可是设定中没有这些动作,他只能隐隐抱有虚幻的幻想和期望。压在心底永远都不能说出去,如阴雨乌云遮蔽真切的一切。

    三年珠流璧转,白泠溪再次踏入这方小小的院落时,已经物是人非了。

    手指拂过已经长在腰间的枯草,看着他们曾经坐着互表心意的台阶,现在已经青苔斑驳。

    白泠溪忍不住回想,他身上那股草药的清苦气息,是让人安心留恋。他永远不会生气,挂着和气温润的微笑。

    他给她喂药,亲自照顾她的吃食寝睡,和她一起去采摘药材拿到集市上贩卖。她在写书时,他在一旁给她磨墨。

    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凌厉,绝美。神情虽然柔软平静,可稍一瞥还是会看见一点属于他原本的剑锋寒意。白泠溪时不时会有些微愣,将他看成现实中的萧敛之。

    走至屋内,看见桌上摆着的干瘪灵芝时,白泠溪纵然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心底也极为悲伤刺痛。

    这次没有像梦中一样,哭了就结束了。

    白泠溪想,这镜中给的都是完整的故事。和上次的镇月公主一样,只有她死了,才会结束。

    她收回心中对这悲剧的不平,和对灵芝草妖的悲悯想念。

    走到门前,坐在阶上静静地看院外风吹草动,如今是浓春时节,杏花乖巧地扬出墙外。仿佛只有明艳的它,不受这院落萧瑟的影响了。

    白泠溪看着杏花落了满地,她无心欣赏,皮笑肉不笑,故作轻松。

    待她靠在门边垂头小憩时,身前忽然一道劲风。

    白泠溪想躲,可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定在原地。

    这里的死亡没有实感,她睁眼往下一看,小腹处直插一把刀。嘴角热流喷涌而出,眼前逐渐模糊。

    有个壮汉站在她身前看着她痛苦倒下,白泠溪挣扎一下就渐渐没了生机。

    他哼出不屑的声音,嘴里愤愤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偶尔路过这里,还能遇到那草妖的情人!老子早看你们不顺眼了!”

    “既然如此,这就是你的命了!”

    白泠溪在最后闭上眼时看清了他的脸。

    杀了她和草妖的人,居然是他们从前采药拿到集市上卖药,不远处的药铺老板。

    原来这就是结局么?

    受他人妒忌,死于非命。

    白泠溪想笑,可是又再无了气力。她知道,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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