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皓月当空,一轮月华泻落远处群山,近处木叶遮月万籁俱寂,唯丝丝夜风拂枝,树影随声摇潇湘。

    少女裙角飞扬,步伐匆忙得好似身后有什么猛兽在追,冰冷刺骨的寒风灌入鼻腔,进入肺腑,却阻不了她一丝一毫。直到跑进一座破败寺庙中沐云才彻底卸力平息杂乱的心跳。

    东奔西逃了一整天,沐云将手肘撑在墙上才没有瘫倒,任四肢疲软感一股脑地涌来,浅茶色琉璃瞳却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逃出生天的死囚。

    官兵应该不会追到这里了。

    给萧行舟做了八年侍女、六年名义上的嫔妃,无人比她更熟悉萧行舟傲慢吝啬的性子。

    帝王心术,权衡利弊。

    在萧行舟的棋盘上她是最好用也最廉价的棋子:进可为他暗杀政敌,退可任他羞辱泄愤。

    主仆蛊可保她对萧行舟完全忠诚,一旦萧行舟有生命危险她体内的仆蛊会先一步发作让她死于噬心之痛。

    发现她消失之后萧行舟象征性地拨出几支官兵,几支她可以轻易杀出重围的官兵,笃定她为了苟且偷生会再回到他身边。

    但萧行舟错了。彼时她被派去窃取太平司监司机密,青木案上烛火幽微,书页被烛光染黄,几行字映入不经意的一瞥:

    “主仆蛊,主死仆殉。

    主令仆死,仆亦如偃偶赴火。

    然南疆蛊术万千,传闻巫族族长有妙法可解此蛊。”

    ……

    好似被幽闭在暗室中的人不期然抬头,恰逢一缕天光泄入,使人无论如何都想伸手去碰一碰,无论是真的阳光还是诱人扑火的饵,总好过一辈子都跟在萧行舟身边做一条卑贱的狗,不是么?

    寺庙委实被废弃了许多年,有蛛网结在房梁上,地上墙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平息杂乱心跳后沐云借着月光观察面前佛像。

    佛祖金身破败,苔浸膝头,即使周遭黑暗衬得一切形象可怖,却依然满目悲悯。

    沐云已经快忘记了自己小时候和阿爹阿娘拜佛的心情了,她鬼使神差地弯腰合掌、垂眸模仿信徒模样。

    “这位姑娘,这里的佛可不是用来拜的。”

    声音是从佛像后面传来的,一个高挑少年忽然从佛祖身后探出头。

    少年有一双漂亮凌厉的凤眼,却因为时常笑的缘故,少年气十足。

    沐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满目警惕,她方才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出少年的存在。

    沐云声音中掺了几分冷意,“你是谁?”

    少年歪头,露出一个分外惹人喜爱的乖巧的笑,只是右侧一颗小虎牙却格外调皮地露出来,“姑娘你不用害怕,我来自南疆,和中原的名门方士相比,我们不善力,因此在隐匿气息这方面,我们南疆人格外注重——毕竟打不过只能跑咯。”

    正因这一歪头,沐云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头发编了几根长长的小辫,其上点缀几颗红蓝色宝石,月华流转于其上,绮丽耀眼,只不过方才束在脑后没有被她看到。

    确实像南疆人。

    沐云家乡是南疆一个偏僻小村落,他们那里的少男少女,大都喜欢辫许多如萧木江一般的小辫。不过她对南疆的美好记忆,只存于八岁之前。

    她眨了眨眼蓄起眸底杀意,“我也是南疆人,正准备回南疆。你方才为什么说,这里的佛不是用来拜的?”

    在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中,佛就是用来拜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她也曾和阿爹阿娘虔诚叩首,祈求平安喜乐,这些愿望至今仍只在梦中才能实现一二。

    少年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只银笛,在双手间悠闲晃过几轮之后,他道:“这个嘛,呆会你就知道了。”

    少年没有吹起这根笛子,而是轻盈地跃上佛像肩膀,手腕一转,用笛子一端在佛头上轻轻一敲——佛像那些破败的皮顿时层层剥落下来,里面蠕动的血肉也彻底暴露在沐云面前——足有一人高,并且那团血肉有不断膨胀的趋势。

    少年眼疾手快捂住沐云的眼睛,没让怪物可怖的模样污了心上人一丝一毫,“哎呀,我真是粗心,忘记让姑娘你先闭上眼睛了,姑娘没有被吓到吧?”

    纵使不靠视觉沐云也能感知到血肉的蠕动,她跟在萧行舟身边,什么恐怖的场景没经历过。

    对这怪物她也有所猜测,这里荒废已久,供奉所生的灵物必定不能长久维持,要么是以动物血肉为食的怪物“缚”,要么,是从西域所潜入的鬼族——只有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才不至于被那些杀红了眼的方士找到。

    萧木江放下手后哄道:“姑娘你不要睁眼,稍稍等我片刻。”

    沐云默默地退了两步,她在心里数道:三、二、一。

    萧木江在她默数到一的时候,恰好开口,“姑娘你可以睁眼了。”

    沐云缓缓掀开眼,地上一滩紫红色血水蜿蜒入无尽黑暗,心下一片冷静:少年的实力和她差不多,冲突能避就避,她还要保存实力回南疆。

    萧木江足尖一转回身看向她,如果萧木江身后有条尾巴那一定正摇得欢快,“姑娘怎么样?血肉化水之术可是只有我们南疆人才用得。”

    沐云眼尾下压,笑得娴雅温顺,“可是少侠,我也是南疆人呢。”

    萧木江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型犬:“唉,可惜没有惊艳到姑娘,那姑娘你是南疆哪里人?我恰好要回南疆,若是要捎什么东西回去,我也可以帮帮姑娘。”

    沐云摇摇头:“多谢少侠,但我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也要回南疆。敢问少侠何名,家住何方?”

    萧木江骄傲地稍微抬了抬下颌,却不惹人讨厌,反而让沐云觉得这个少年很是可爱,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让沐云的心瞬间悬到危崖上:“嗯咳咳、听好了,我乃南疆少主萧木江,总有一天,我要将南疆蛊术发扬光大。”

    晴天霹雳。

    萧木江……这三个字对沐云来说再熟悉不过,不只是因为他是南疆少主,还因为他姓萧,是他的母亲阗南王和先帝之子。萧行舟的,弟弟。

    痛苦回忆铺天盖地袭来。彼时萧行舟刚从皇宫回来,抄起带倒刺的鞭子便狠狠向她身上甩去,躲只会助燃萧行舟的怒火,她赶紧跪下迎接萧行舟的暴怒,“父皇竟然说我天资不如萧木江,那个异族之子,还说如果立萧木江为太子天下能太平不少,他是什么东西,区区异族、异族……”

    萧行舟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眸色复杂地瞪着她,“对!你也是南疆人,你凭什么是南疆人!”

    又甩了她几鞭子泄完愤后,萧行舟终于离开。在疼痛中她难免奢望:萧木江如果能登上皇位就好了,或许南疆人的地位就不至于那么低,她在萧行舟那里也能好过一点了。

    因此她以为萧木江该是和萧行舟差不多大的,但是怎么……看上去比她还年轻?

    她如今二十有二,比萧行舟小六岁,那萧木江岂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先帝有意立为继承人。

    萧木江见沐云神色不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虽然我是南疆少主,但只是名义上的,母亲还未放权给我,而且我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了,所以你千万别害怕,把我当普通人便好。”

    沐云问:“我经年未曾回南疆,不知少主如今年几何?”

    萧木江:“二十有一,唉!你是不是和母亲一样要催我成婚?真是的,明明南疆安定与否怎么想都和我的婚事挂不上钩。”

    沐云对着这张仿佛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皮囊陷入沉思。

    萧木江接着道:“姑娘你呢?我该叫你阿姐还是阿妹?”

    接着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姑娘你这么漂亮 ,我猜你肯定已有夫婿,若是让你夫君误会了肯定是不好的,姑娘想让我怎么称呼你呢?”

    油嘴滑舌,却并不令人讨厌。

    沐云:“不必,我虽比少主年长一岁,但我夫君已经过世了,少主大可直接叫我的名字,沐云。”

    萧木江竭力压制住眼底深处的幸灾乐祸露出同情之色,却没有按照沐云说的直接叫名字,而是说:“云姐姐天色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来守夜。”

    沐云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她确实很累了,况且萧木江即使知道她是人蛊,也不至于对她有所图谋。

    世人眼中人蛊的血液对人对妖都是无解的剧毒,因此有人重金求一人蛊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年少时的萧行舟。

    但人蛊就是南疆人炼出来的,萧木江是南疆少主,想要什么毒没有。

    即使萧木江不图她的血,图她的命,她也有把握在萧木江动手之前先一步反杀。过去十四年间,她过得一直都是这种刀尖上求生的日子。

    沐云躺在萧木江的披风上睡去。

    萧木江则坐在蒲团上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随意搭在上面,手掌撑地仰起脖颈,月光从屋瓦缝隙中流进萧木江黑曜石般的眸子,似饮月而生的精魅:我方才应该给“缚”种下“归西”,这样在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云姐姐才能对我生出信任甚至依赖,人都是这样的不是么。可是我如何舍得。

    萧木江又漫无边际地想了会东西,将视线移回沐云那里,眸光缱绻安宁。

    第二日沐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迅速打量四周,却不期然对上萧木江的眼睛。

    那一瞬间萧木江眼里的情绪太繁重,她读不懂。萧木江立刻弯唇笑道:“云姐姐你醒了。”

    好似一缕轻纱覆于她心脏复又收紧,沐云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少主,谢谢你,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语毕沐云将右手贴于左心处向萧木江行了个南疆的礼。

    萧木江挑了挑眉,“云姐姐,我们一起走不好吗?”

    沐云抿唇,迟疑片刻终是答应。

    “好。”

    不过是话音刚落,左胸处却蓦地传来阵阵疼痛,沐云痛得眼前发黑,捂住胸口踉跄几步,萧木江及时接住她的腰才避免摔倒在地。

    一天一夜未曾回去,萧行舟不再将此当成玩物出逃的游戏,而是真的动怒了。以往她犯错多是受些皮肉之苦,太久未曾被仆蛊反噬过,以至于沐云差点忘了这噬心之痛。

    密密麻麻的汗珠从沐云额头渗出,她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她只能攥紧萧木江的胳膊,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片浮木。靛蓝色衣袖上原本用银线暗绣一只鹤,那只鹤逐渐在她视野中变得模糊,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蓝。

    “少主,我不过是旧疾复发……求你,不要为我找大夫,直接去,去……”

    沐云倒在萧木江怀中,不省人事。萧木江抬指缓缓拨开沐云额头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凝视这张苍白脆弱的美人面,良久还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将沐云打横抱起。

    恐怕我要辜负你的期待了,母亲。普天下千千万的百姓,怎么偏是他的云姐姐要被那么多人算计利用,皇帝,太平司,还有他背后的南疆,人人都想利用沐云搅浑局势。

    但是少了一个人蛊又如何,他照样能把他的好皇兄从高位上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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