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息枝抬起脸,抹掉脸上的泪水,自顾自道:“小的时候您总跟我说,要心怀慈悲,不要害人。我将您的话奉为圭臬。”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违反这道准则,可如今教导她的人却做出了害人的事。

    如果能够一脸漠然地操控他人的生死,还谈何心怀慈悲?

    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事。

    她做不到这样,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变成这样。

    年少时她曾见过他给人治病,那个时候他对待病人的温柔模样似乎成了她的幻想。

    她花了一些时间从师父身上领悟到一个道理——只有心存善念,才会在看到人们忍受病痛折磨时,想要尽全力去帮助他们,好让他们痊愈,重新变回正常人。

    她觉得眼前的师父变得无比陌生。是她蠢笨理解错了他当初的话?还是说出口的话也是可以收回的?

    他当初在她心中种下一粒名为慈悲的种子,现在却亲手将它摧毁。

    她心中坚守的道与正义寸寸崩塌。

    褚息枝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极为可怕,不再适合她生存。

    他们这些本该庇护弱者的存在如今却拿旁人的性命当儿戏。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她感受到一种难言的绝望来。

    褚息枝哽咽道:“您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学医,我应该去习剑,或者是刀,斧,钺。随便什么,只要能保护我想保护的。”

    师父似乎想说什么,褚息枝蓦地后退两步,跪下来冲他磕了一个头。

    她眼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掉落,声音颤抖着,“徒儿不孝,日后不能再伴在师父左右,还望您能心安体健,病邪不侵。”

    她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而后站起来,转过身往外走。

    师父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你要去无忧城吗?就算你现在赶过去也已经无法阻止了。”

    褚息枝的身影晃了晃,她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场雨一直到她踏入无忧城时也未降下来。

    褚息枝却无比希望此刻能下一场大雨涤清眼前的一切。

    昔日充满人气的城池现在变得极其可怖。

    坍圮的房屋,破碎的肢体,发黑的鲜血。无一不在刺激着褚息枝的神经。

    她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脖子,令她头晕目眩,呼吸艰难。

    她如同一只濒死的幼兽轻轻喘着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明明那么自信地说着他们不会死。

    那她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地面上死去的人犹自睁着眼,面上是残留的骇然与惊恐。他们的身躯被某种兽类残忍地撕开。

    褚息枝惨白着脸。

    这里还有人活着吗?一定还有人活着对不对?怎么会那么不幸所有的人都死掉呢?

    她带着这种侥幸心理,踉跄着寻遍了整座无忧城。

    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都没有。

    全死了。

    褚息枝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地。

    她仿佛被浸入冰水里,浑身都在发抖。

    无忧城城主是一个不喜战争的人,故而人与妖的争斗她从未参与过。据说她建立无忧城,为的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庇护之所。

    她的初心本是好的,可现如今却有人将她的心血摧毁。

    褚息枝并不清楚那些身居高位的修士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就算要引开妖兽为他们争取时间,为什么非要将地点选在无忧城?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妖兽竟冲破了无忧城的护城阵法?

    那些百姓为何没能逃出去,而是统统被残忍虐杀?

    城主又去了哪里?

    褚息枝的脑中一片混沌,心中产生的一个个疑问得不到解答。

    她的目光涣散,身边安静地躺着数具尸体,令人作呕的气味笼罩着这座城池。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她的眼中反倒流不出泪来了。

    她学来的医术救不了他们,但她还能给他们一个体面。

    这样想着,她从地上爬起来,将那些零碎的肢体拼凑完整,然后一一安葬。

    褚息枝站在那一座座新坟前,喃喃自语,“你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怨恨我们这些人也是正常的,是可以被理解的。我只是希望,如果你们有来世,能身体康健,得一个善终。”

    她的话散在风中,得不到回应。

    她离开了无忧城,不愿意再回到祈风宗。

    她不知道他们修的到底是什么道。她从师父身上学不到自己想学的东西了。

    无忧城死去的人们是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罪孽。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

    这个世界是很大的。她孑然一身,走走停停,可无忧城里的那一幕幕像是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灵魂上,不论她走到哪里,不论时间过去多久,它们依然会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褚息枝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进遗忘之地的,当她踏进这里的时候,便清楚地感受到了那强大的法则之力。

    那股力量试图抹去她的自我,杀死她的灵魂,然后她便会变成一具空壳。等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会死去。

    褚息枝抬头仰望天空。原来这样一个令众人不喜的地方,也有这么干净,这么蓝的苍穹。

    她会死在这里。她隐隐有这样的感知。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头,而是一步一步朝遗忘之地的腹地走去。

    *

    多利城。

    小妖很是尽责,说好两天就是两天。

    杜玉管被限制了行动,出来的那一刻看小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那副样子明摆着对小妖有极大的怨气。

    小妖压根不怵他,他瞪着眼,“瞅啥瞅?还不走是等着我抬你回去吗?”

    这狗腿子说话格外令人火大,杜玉管瞪回去。眼看着他俩又准备大吵一架,薛町忙拽着他往外走。

    杜玉管不乐意,他大声嚷嚷,“你撒手!今日我非要让他跪下来冲我磕头喊爷爷!”

    薛町嫌弃得想敲晕他,“走吧你,别给我搁这儿丢人现眼。”

    大管事倒也没有苛待他们这些新来的,毕竟他还得靠这些小妖来讨好碧霄稳固自己的地位。

    每两只妖住一个院子,薛町选择和杜玉管他们同住。

    大管事也没有说什么,只要他们不闹着想跑,其它地方他不会过多干涉。

    薛町说:“你说他们讲规矩吧,偏偏在这种地方又能看出他们跟人类有很大区别。”

    杜玉管此时手里正捏着一颗青杏准备尝,他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结果被酸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连忙喝了一口茶水漱口,听到薛町这句话,忍不住怼他,“你就偷着乐吧。他们要是真照搬人类那一套,你还能坐这儿悠哉悠哉晒太阳?”

    薛町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这引魂石怎么没能让他变成一个哑巴呢?

    杨迢笛引开话题,他问杜玉管,“杜道友,你想好要怎么去找你师兄了吗?”

    提起这事杜玉管头就疼,他们当时可是有四个人一只妖一起被引魂石带走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将孟陋给忘了。他寻思着孟陋也不是一个存在感很低的人啊。

    他想一定是自己太讨厌对方了,所以才会刻意去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杜玉管清了清嗓子,道:“这种事情,我觉得也急不得。说不准他到时候就会跟某些人一样,自己从地洞里钻出来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还不忘拿眼睛睨一眼躺椅上的薛町。

    薛町也不恼,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之前几次说你师兄的坏话,最后都把他给念叨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闪,遽然从躺椅上坐起,神情振奋,“我有一个好主意!”

    杜玉管一眼看穿他的打算,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怒视着薛町。

    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他说什么都不会再留下话柄的!

    薛町颇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

    杜玉管其实是动过小心思干脆抛下孟陋他们四个赶紧回去的。反正他比他们几个的年纪都大,面对这种情况也比他们更有经验。死是不可能死的,就是没人帮衬的情况下他一个人或许要艰难一些。

    但他觉得这对孟陋来说不是问题。孟陋是什么人?登梦楼的第一人!

    那些成绩可都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

    杜玉管怅然地叹了口气,他也只敢这么想想。要真这么做了,等回去后师父铁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姓孟的是不怕师父,可他对那个小老头还是有几分怂的。

    “你在叹什么气?”

    这一道陌生的嗓音将杜玉管骇了一跳,他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转过身去就看到一只兔妖正站在不远处。

    杜玉管跟见了鬼似的,这么大一只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大吼一声,“何方妖孽?胆敢闯你爷爷的院子!”

    明溯:“……”

    这是她同伴?真是不想承认。

    薛町一脸惊喜,“妹妹!”

    杨迢笛反应得很快,他连忙跑到明溯身边,问道:“明妹妹,你是怎么进来的?没有受伤吧?”

    明溯摇摇头,“我没事,我碰到妖王了。”

    她这稀松平常的一句话直接给其他人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明溯捡能说的说了,末了感叹一句,“他给的符还是挺好用的,一下子就让我找到了你们。”

    薛町觉得这个修为的修士挺可怕的,他一脸唏嘘,“妖王对绝漠原的掌控真是令人震骇,恐怕这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明溯深以为然,他在山顶的那一句话就有在暗示她的同伴已经碰面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杜玉管对妖王的恐惧没有对任恚那么深,他还有闲心关注旁的事,“传说中的妖王长什么样子?妹妹你看清了吗?”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整张脸上写满了八卦。

    明溯有些无语,她说:“没有。他用的是别的妖的脸。”

    杜玉管一脸惋惜。

    杨迢笛不明白他怎么会好奇这种事,他问:“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杜玉管点点头,神色怅怅地望向缅邈的天空,“很重要。我们出生的时候妖王就失去了踪迹,往日里总听师叔伯们提起,但一直无缘得见。好不容易回

    到他还没消失的时候,如果能见一面……”

    他话说到这里停下了,薛町自动给他接上。

    “那你回去就有跟同门炫耀的资本了。”

    杜玉管白了他一眼,这个破坏气氛的家伙。

    薛町嗤笑一声,不无挖苦道:“虽然你没能见到妖王,但是你回去可以显摆一下自己当男宠的经历啊。”

    “滚吧你!”

    明溯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你们没有他的画像吗?”

    杜玉管摇摇头,“没有。我们只见过任恚的画像,并且师叔伯们耳提面命不要招惹他。”

    明溯心想任恚这只打工妖真是太惨了,他几乎把人族修士的仇恨全拉到了自己身上,而妖王则躲在后面完美隐身。

    她对任恚深表同情。

    明溯一面唾骂着妖王的无良,一面朝桌上新鲜的青杏伸出了手。

    杜玉管来不及阻止她,就见她被酸得五官扭曲。

    明溯:“你们得罪底下的妖了?这是有多大的仇恨才会给你们送这种东西?”

    杜玉管只觉得一言难尽。

    明溯见状就道:“算了,你还是别说了。”

    她不是很想听一些没用的爱恨情仇。

    薛町忽然一脸狐疑道:“不对啊,自己家里陡然冒出来一个大活人,难道没有惊动碧霄吗?”

    杜玉管觉着他少见多怪,“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有自信进来的跑不出去,不信你拿一张传送符出来试试。”

    薛町果真拿出一张传送符来,但不管他怎么往里输入灵力,他依然好好地坐在躺椅上。

    “啧。”他将符纸揉作一团,扔进储物囊里。

    “说到碧霄,妖王让我去找他。”

    杜玉管惊叫一声,“找她?找她做什么?”

    明溯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个事实,“碧霄是一条黄鳝。”

    杜玉管愣了,然后没多久他的脸就绿了。

    给一个女妖当男宠就罢了,怎么这个女妖还能变男妖的?

    “不行!”他猝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薛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不满道:“杜玉管,你又发什么神经?”

    “咱们给妖当男宠的经历谁也不准说出去!”

    薛町翻了个白眼,“谁乐意知道你那破事?”

    杨迢笛说:“我们是可以保证不说出去,但是杜道友,你还有个师兄在这儿啊。”

    杜玉管摆摆手,满不在乎道:“那个人不重要,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在多利城。”

    明溯打破他的幻想,“这可不好说。根据我的推测,我们能回去的关键就在碧霄身上。”

    杜玉管脑中拐过几道弯,想到最坏一种局面,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干笑两声,“碧霄很关键?总不能这个碧霄就是那姓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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