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关门,只是走进来。晨晓搭讪着从冰箱里取出葡萄汁,倒了两杯放在桌上。

    沈杰英自顾走向床柜,拉开抽屉,吹风机在里面。

    “估计是阿姨忘记放架子上了,你刚刚没找见吧。”他接上电源,冲她招手,“过来啊。”

    晨晓心里只是扑腾扑腾,有些晕陶陶的,什么?她和他的关系已经好到能给她吹头发了?还是自己又多想?

    僵着脸坐在床角,任他拨开头发,他的手指一瞬摩挲过她的脖颈,她更僵了。

    吹风机的声音填补了晨晓内心的喧腾,但不够;她担心自己的头发不够光滑,因为灯光而略显枯燥,涩剌剌刮着他的手,早知道就去理发店做几次护理了,她不应该那么散漫;他会不会看见她脖子上的胎记?她揣想以他的角度看自己,五官是不是略显得单薄?这不是她的好看的侧面,她一向觉得自己的右侧比左侧好看,不过镜像里的大概是反过来的吧?啊,还有刚刚洗完澡的时候她忘记了擦身体乳!还有素颜霜,最近喝那么多咖啡拿铁,会不会黄脸?

    “晚上想吃什么?”沈杰英忽然发问。

    晨晓圆溜溜瞪起眼睛,不是说送她回家吗?旋即说:“都行。”

    “都行是什么?”

    晨晓吐了吐舌头,“都行就是不吃也行。”

    “滕晓晨——”

    “点外卖也可以,我不挑。”

    “我不是跟你说了少点外卖。”沈杰英想了想,笑了:“我记得今天阿姨说要煮番茄肥牛汤来着,既然你不吃,那你看着我吃好了。”

    “你每天不挑我刺会难受怎么的?你是不是有挑刺综合症啊。”

    “对啊。除了挑刺综合症,我还有寻衅综合症和不说话就会死综合症。”

    傻逼。晨晓低骂了一句。

    “诶?你脖子——”

    晨晓弹了起来,以为胎记被他看到了,沈杰英猝不及防被撞到了下巴。

    她的头发勾上了他的衬衣扣子。

    “你扯我头发干什么?”晨晓吃痛。

    “没扯。”他向后趔趄一下,晨晓等不及站稳,腿磕上床角,没站稳又摇晃回去;猝不及防掩住浴衣裙摆,生怕走光。

    轰隆——

    一声彻耳的惊雷,伴随着闪电,像是要把夜幕捅穿。

    他搀住了她,她惊见他一刹惨白的脸和亮晶晶的眸子,也像夜里被雨水浇透的粼粼的路面。他从黑寂里闪出光来;一个看上去如此冰冷的人,怀抱却如此炽烈,一个矛盾的躯体,一个矛盾的灵魂。

    “怎么黑了?”晨晓反应过来,问。

    “估计跳闸了,你先别动,你头发缠我扣子上了。”他藉着一点月光,在那里解头发,她脖子上那条细金项链现出流光,忽远忽近地笑意着。

    他可以闻见她发窠里的香气,如雨后泥土里自然散发出来的。这么近的距离,说是闻之欲醉也不为过。

    晨晓脸颊滚烫起来,马上远了。

    “跑什么?”声音里含着笑,拦住腰,就将她拉了回来。

    “你——”

    “好了。”但是手也没有松。

    “你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不知过了多久,他问。

    “啊?没有啊。”晨晓摇头,想他也看不见,不是多此一举吗。

    “没有?怎么我好像听见了。”

    “什么?哪里?”

    他环住她的那只手臂又圈紧一些,她的脑袋恰正抵在他胸膛的位置。

    晨晓脸颊滚烫,待要张口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杰英心口也是砰砰的,偏偏她这时候这样安静。当然事先也没有计划过。大起胆子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看不清她表情,但是显然这次她没有抵触:他的呼吸越来越抖,简直要收不住了。

    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柔软的,甘甜的,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大概是浅紫色丝绒玫瑰,不,也许是遇水变透明的山荷花。他想起了法国时候那个夜晚,那时他只像个贪嘴的孩子吃布丁似的,并没有太特别的印象。上次印象也不甚具体,只是热融融、暖溶溶的,仿佛雪山下的一汤温泉。

    晨晓麻了呼吸,渐渐出不上气了,往后退了几步。

    他以为她要躲,下定决心似的吻得更深,雨天里浇不灭的火种似的;不,是一尾溪水入海处的红色游鱼,圆融水滑的。

    晨晓听见自己的呼吸,热热的,作柔作颤,也终于意识到有点危险,扭扭闪闪着,不断往外挣。

    “沈杰英,”支吾起来:“那个,我想起来……”

    “一会儿再说。”他没给她再喘气的机会。

    一片黑的喑哑里,他吻够了她。晨晓揉揉嘴,脸微微偏过了一边去。

    他没有松开她,而是重新拥进怀里,喃喃问:“我说完了,听见了吗?’

    晨晓脸上火烧似的,赌气说:“我耳朵不好。”

    “呵,那再来一次好了。”

    “喂!”她躲闪着,被他擒住了手腕,只得缴械投降,“听见了听见了,真是厚脸皮。”

    沈杰英捺住了笑,“我装不知道你生气,我承认了你还生气,真难伺候。”

    晨晓听了发难道:“哦,难伺候你去找你的陈小姐啊。”

    他又是笑,掬起她的下巴,仿佛在那一面昏暧里能把她看穿似的,“晨晓,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晨晓木着脸,“啊?试什么啊?”

    “你能不装傻吗?”

    “那你说试试什么啊。”

    耐下心来再说一次,“能考虑成为我女朋友吗?”

    晨晓抿住笑,“没有。不过——我可以考虑你成为我的男朋友。”

    “好,我成为你的。”他一笑,加重语气,表示让出归属权。

    晨晓也笑了,只是抿唇。

    哔然一声电流响,客室内灯复又亮起。她第一次看见他脸上那近于娇憨的表情,止不住笑了,颊腮升起两朵小小的红云。

    “走吧,吃饭去。”他说,有些郑重地执起她的手,“想吃什么?小女朋友?”

    “都可以。”晨晓欣欣然,一面回味,小女朋友?也是,他比较老。

    沈杰英给阿姨打过电话,叫她不必来了。然后挽着晨晓下楼,虽说靠得这样近,但简直不能相信是真的,亲身的这一幕好像梦一样。

    晨晓从未想过会真的跟沈杰英在一起,怎么想都是不可能。

    她坐在餐厅里,侧眼观觑厨房里煮奶油蘑菇汤的男人。身量奇拔,从侧脸到脖子、肩膀,线条利落干净,穿着居家运动服,荧荧的暖系灯与咕噜噜煮开水的声音自成一种谐律。越看越觉得不是真的。

    拉开落地窗的纱帘,外面还在下雨,湿漉漉的地面像古铜镜子似的,映出一片紫黝黝的天。绿色的叶子瑟瑟地抽发着,驳着光,那绿仿佛是蜡上去的,一看就有一种腥湿冷意。雨点斑斑打着。

    晨晓不由又想起初见沈杰英时的那栋寓所,也驻在绿丛的深处,一种苍老的绿,千古的绿,无声地、自希望尽头发出悲咽来。

    沈杰英,她从未想过会与他有过一段。相遇在那负时空与正灵魂的空间里,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会喜欢任何人啊。

    “干嘛呢?叫你也不答应。”沈杰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

    晨晓只是笑笑,注视窗外,没说话。

    沈杰英将窗帘全拉开,“哪天我带你去临沧家里的花园。”

    晨晓点点头,“诶?不是不让别人进去吗?”

    “是啊,但是你又不是别人。”

    晨晓转过脸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沈杰英想了想,却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习惯了天天见到你。”

    好稀疏平常的表白啊。晨晓忍住没有吐槽,“那,你今天是计划好的?”

    “不是啊。”

    “所以是临时起意?”

    “这么说也行吧。”

    “行你个头。”晨晓拧了沈杰英一把,“原来我这么好追啊!”

    “原来你才发现啊!”他作恍然大悟。

    “滚!”她在他背上凿了一下,“霹雳神掌!”

    又是一拳,“黑虎掏心!”

    “动感光波!”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脸就红了。

    见她脸红,沈杰英又笑了。十几分钟前他还很忐忑,想想从蓄意追求晨晓开始,一路就充斥着受挫感和偶然性,唯一一件他能搞明白的事就是自己没有天赋当演员——喜剧演员倒是不乏天才;也不曾想有一日他竟真的爱上晨晓。

    饭桌上,他给她盛好汤,手撑着脸,两人奇异的安静,似乎背景乐从激烈的森巴舞曲急转成了午寐时的钢琴曲。

    沈杰英将牛排切好,放在晨晓手边。晨晓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沈杰英忽然又笑了,“滕晓晨同学,你今天变脸的次数比红绿灯都多呢。”

    晨晓攥着拳叩了几下桌子,“我哪有?那你就是变色龙。”

    “变色龙变色也得根据背景变色吧。这样一来你又多几样颜色了。”

    “喂——”

    “好了好了,吃饭吧。不逗你了。”

    本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吃过饭,晨晓便自告着去洗碗。结果被沈杰英嫌洗得不干净,从她手里夺了过来,“上次你洗了碗之后我又洗了一遍。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以后好逃避做家务。”

    晨晓将碗又看了两看,“哪有,我已经洗得很干净了。你从日本饭馆进修回来的吗要求这么高。”

    他伸手在她头上弹了一下,轮到她施展大力金刚指时他却一闪躲过了。

    她一面赶着他打,两手湿漉漉往他身上洒。叮叮堆堆好闹了一阵,最后沈杰英从背后反剪住她的手,“你要再这样闹——”

    晨晓嘻开嘴,手往后探着,抓挠个没完。

    他一把掳她到怀里,一张脸面无表情,开始在她腰窝里一阵挠,触得晨晓扭来扭去,笑得不曾断了气。

    ……

    最后他还是开车送她回家。车停在离家不远处。晨晓解开安全带,眼瞟着别处,“那,我回家了啊。”

    “嗯,晚安。”沈杰英回。

    这就完了?晨晓心里嘀咕:狗男人脸皮那么厚,还骄矜起来了。

    沈杰英安然端在座椅上,没有任何表示。

    “那你早点睡。”晨晓干巴巴说,看样子沈杰英真是没谈过恋爱啊。

    她打开车门,腕上忽然一紧,疑惑地回头,沈杰英仍定定坐在座上,用“你忘记带上东西”的口吻问:“完了?”

    “不然呢?”晨晓一抬眼尾,“难道你还要我主动啊,我是女生。”

    沈杰英得意地一笑,“原来滕晓晨同学想让我主动啊,啊,主动什么呢。”

    晨晓拧了他一把,“去死。”

    他哈哈笑起来,揽住她的腰,她就势坐在他腿上。

    他轻轻吻她一下,又一下。月光下,她环住他的脖颈,手也轻轻摩挲过去他的发,窗外仍是那珠光似的微雨;她却是看得清晰,他的脖颈比月光还要透,还要白。

    简直不像人间的一样。她想。

    “晨晓——”他梦呓似的低吟了一句。

    “嗯?”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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