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大波的人流涌来,花灯的光辉飘摇而下,星星点点照亮嘉鱼的面容,他的眸子很黑,像一口深而干枯的古井,纵然周遭华光万千,也照不透他的神情。

    “嘉鱼,他们呢?”

    荣光镀亮少女温润的眉眼,她歪了歪头,笑魇如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狼窝。

    一丝嘲讽在嘉鱼眼底转瞬即逝,他往身后扫了一眼,“许是被挤丢了吧,此处人多,我们去那边等他们吧。”嘉鱼朝南街抬了抬下巴。

    只要将她骗去南街深处,

    张福令顺势瞧去,昏暗暗的巷子并没有被这厢的烛照感染,暗得使人心底发怵。

    “走吧。”嘉鱼越过张福令,长腿迈出几步,回头催促。

    张福令轻咬唇瓣,迟迟不肯跟上来。

    嘉鱼背在身后的手掌微紧,目光流连过张福令纤细的脖颈。

    “嘉鱼,这个送你。”

    嘉鱼垂眸,乌睫压下的暗影里,倒映出张福令小小的身影,定格在她递来的盒子上,“这是什么?”

    “驱蚊香囊。”说着,张福令将盒子拆开,通体墨黑的香囊上,一只小白狼前爪踩于顽石之上,仰脖长啸。

    嘉鱼喉结微滚,藏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紧握的手掌展开,接过张福令递来的香囊,忽而轻笑道:“老师,你的怀柔政策,也并非一无是处。”

    “嗯?”张福令不明所以。

    “无事。”嘉鱼将香囊挂于腰间,随后示意张福令往后看,“他们过来了。”

    “宜儿!这边!”眼前的少女喜上眉梢,她踮起脚尖,欢天喜地地招着手。

    无人留意的暗处,嘉鱼悄无声息地离去。

    跟着沈相宜同来的,还有何宗安。

    借着猜灯谜的空当,沈相宜伏在张福令耳边解释道:“方才寻你时意外遇到的,他了解情况后,便要出手相助,我一介平民,也只有谢恩的分儿。”

    别看沈相宜平日里咋咋呼呼,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还是能拎得清的。小人固当远,然亦不可显为雠敌的道理,沈相宜了然于心。

    见沈相宜一脸自责,张福令半开玩笑道:“殿下身份尊贵,他跟来,就相当于他身边的那一群暗卫护着咱们,是咱们沾光。”

    沈相宜的脸色这才好看些许,她看张福令身侧空空如也,问道:“嘉鱼呢?”

    “嗯?”张福令这才反应过来嘉鱼消失了,她不甚在意,抿唇笑看着沈相宜,“许是被你吓跑了。”

    “我哪有那么吓人!”沈相宜跺脚。

    昏暗暗的南街深处,嘉鱼双手负在身后,腰间的香囊随着他的脚步摇摆。

    巷子深处,几个身着黑衣面蒙黑布的人像是等了许久,水气在他们肩头浸润,墨色衣服更黑了几分。

    为首的阎罗铁青面具见他只身一人,厉声问道:“人呢?”

    嘉鱼俊逸的脸上显露出难色,“出了点状况。张福令被缠住了。”

    “被谁缠住了?”

    鹰钩般的眼睛扫视过来,嘉鱼悄无声息地偏了下身子,他作揖道:“张福令称那人为……殿下。”

    言罢,嘉鱼抬起眼皮,如愿以偿看到对方眼中翻滚而起的惧意。

    “再议。”留下两个字,一行人匆匆离去。

    待脚步声远去,嘉鱼缓缓直起腰板,关节分明的手指上,一个香囊被抛出又勾回来,他冷嗤一声,带着香囊离去。

    与其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何不勘破其中玄机,将局势走向的绳索反握在自己手里。

    *

    楚绪翻遍黄历,终于翻出一个良时吉日,张福令的纳闲居开始动土修葺。

    壬申月壬子日,伏天已过,天气开始转凉。

    晚霞红晕浸透半边天,振国将军府门前,排起了长龙。

    张度站在大门前,掌心里端着圆滚滚的钱袋子,像散财童子般,笑嘻嘻地往路过他身前、衣衫褴褛的人的手中放二十个五铢钱。

    得了钱的人登时眉开眼笑,一个老者拱手作揖,戚戚然道:“贵人,若是还有活,劳您惦记着我们。”

    张度急忙回揖,腰弯得比老者低上几分,他客客气气道:“自然自然,我这房子还得些时候完工,劳您两边跑。”

    朱门之后,张福令趴在门框上,探头默默数着人头。

    人群中有不少为夫为父之人,恰好近来她从库房收拾出不少旧时的衣服,与其贱卖换碎钱,倒不如送出去,救人水火。

    “在做什么?”耳侧忽然砸下一个声音,张福令偏头,眼前少年与她相隔极近,近到她可以看清对方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

    张福令心头一悸,快速后撤一步,警惕地看向嘉鱼:“你做什么?”

    自打七夕过后,嘉鱼瞧自己的眼神总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有时还会问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方才看书遇到一个不解的问题,想来问问老师。”嘉鱼手里握着一本书,郁结之色遍布他的周身。

    张福令抿嘴,问道:“什么问题?”

    嘉鱼没接话,反将手中的书递过来。

    张福令叠在腹前的指尖蜷缩起来,她觑了一眼嘉鱼,对方目光格外真诚。

    书有些重,张福令接过的时候,掌心往下沉了沉。

    是一本民间故事。

    张福令读着嘉鱼展开的那一页,秀眉逐渐蹙起。

    书中所述,乃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乞巧夜互赠香囊,约定此生非多放不娶不嫁的故事。

    张福令啪一声将书合起,正色道:“你我二人清交素友,与书中所述前提大相径庭,不能一概而论。”

    “老师想歪了。我并无与老师玩笑之意。”嘉鱼收起书,眨眼间,眼底稍瞬即逝的狡黠被很好掩盖。

    他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我读书中的故事,忽然记起老师也有一位情投意合的郎君。”

    眼见张福令的神色愈发别扭,他忽然话锋一转,“不知道你们可有互赠过香囊?这香囊,可是民间诉爱的一种依托?”

    “……”张福令当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嘉鱼这莫名其妙的话,她交叠在一起的大拇指不安地靠近彼此,半晌,她才道:“二人心意相通最是珍贵,不必寄托于这些外物。”

    “那也得常见面,联络联络感情不是。”嘉鱼负手而立,徐徐善诱着张福令,直到她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出征了。大丈夫处世,当为国家立功边境。岂能沉溺于男女情爱。”

    说完,张福令不在给嘉鱼接话的机会。

    嘉鱼意味深长地望着张福令远离的背影,“是个将军啊……”

    *

    张福令回了屋,打眼便瞧见桌子上仅剩几针便完工的香囊。

    她上前拿起香囊,指尖拂过上面一针一线绣出的长剑,不由伤感起来。

    她从前也送过香囊给和穆萧,但从未见过他佩戴。

    思索良久,许是花朵的纹理显得秀气,这次便换了长剑。

    张福令补好最后几针,唤来末莉,让她去交给驿人邮走。

    末莉笑嘻嘻走进来,满面红光,“小姐,西贤王妃托人来,说想您了,让您腾个空去和她坐一坐。”

    “知道了。”张福令缓缓一笑,方才还念着和穆萧,他的母亲便来了信。

    西贤王妃和张福令的母亲是手帕交,当年张福令母亲怀孕后,西贤王妃还未瞧出个男女,便急急送来贺礼,若为男儿,二人年岁相近,将来一同保国卫民;若为女儿,便要娶回家中,两家亲上加亲。

    张福令的母亲也算是看着和穆萧长大的,深知这孩子办事稳妥,相貌也周正,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主儿,欣然应下。

    自打张福令懂事后,从前与兄长无二的萧哥哥,忽然就成了夫婿。

    她起初是不愿的,这场莫名其妙的婚约实在有些荒唐。

    但西贤王妃实在亲和可人,张福令不想让她伤心。加之娘亲常在她耳边夸赞和穆萧,渐渐的,张福令开始试着去接触和穆萧,她很好奇这个在娘亲口中出类拔萃的男子。

    年岁渐长,张福令渐渐懂了男女情爱。

    既然和穆萧是她未来的夫婿,她理所当然地将少女青春时懵懂地情爱寄托在和穆萧身上,渴望能得到回应。

    但和穆萧是个武将,还是个呆板顽固的人,每当她鼓起勇气迈出一步,和穆萧恨不得后退百步。

    可她心灰意冷时,和穆萧又猛地给她一丝温柔。许是他不善言辞,西贤王妃常常这样宽慰她,娘亲也这样说,于是她努力地去理解和穆萧。

    久而久之,两人还未开始的婚姻,已经气竭形枯。

    譬如这次,他出征这么长时间,连一封信都没有送来!

    一股委屈自张福令心底蔓延开来,又想起方才嘉鱼问她话时,她还要绞尽脑汁为和穆萧辩解,张福令更是窝了一肚子气。

    翌日,张福令让小厮往西贤王府送了名刺。

    旧衣服已由下人分门别类规整好,趁着午间休息,张福令招呼着家丁让他们去分衣服。

    小书房,嘉鱼靠在窗棂前,从他的视线看去,正好可以瞧见院中发生的种种。

    “老师。”嘉鱼淡淡一唤,直到得了张福令的回应,他才接着道:“人各有命,为何要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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