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落叶翻滚而下,卷着秋日的风扑面,张福令将碎发别去耳后,连同她心底的几丝悸动扰乱。

    嘉鱼仰起头,颇为认真地看向张福令,就在张福令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颇为单纯地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里,是漫山遍野的繁花,是实挂满梢的瓜果,是冬冰春融、夏苞秋败,还有……数之不尽的血腥味。

    他记得自己曾在山中一块儿巨石上,刻下过春秋代序,不知过去多久,原本靠在山洞旁的巨石被人拖走,之后,他便再也不知今夕是何年。

    张福令捏着花柄在指尖翻转,少年片刻的彷徨被她捕捉,她抿嘴略思,靠上前几步。

    嘉鱼的耳畔微沉,待他回神,身前的馨香自鼻翼旁溜走,只余下耳旁的花香。

    张福令直起身子,她满意地点点头,“美人当配花。整年的香气,还是留给美人更好。”

    “从前送了你一个名字,今日再送你一个生日,如何?”张福令坐到嘉鱼对面的石凳上,双手熨帖地搁在腹前,一脸认真。

    嘉鱼掀起眼皮,原本暗含失落的眸子闪出几分光亮,语气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师父说了算。”

    方才张福令将花还给他,他还以为,张福令的疑惑没有被打消,正欲扮可怜躲过去,哪知她自己岔开了话题。

    “那便是今日吧。露滴疏桐,人间清秋,生于万物凋亡之际,你便是这世上,希世之珍的生机。”

    希世之珍?嘉鱼将别在耳旁的花拿在手里,垂下眼睑轻嗤,“师父说笑了。”

    如果他是希世之珍,又怎会被父母弃于荒野。

    而且,他从来不信命格之说,他所笃信的,唯有拼命二字。

    从前在狼群,如果不拼命,便抢不到吃食,如今在人世,如果不拼命,便争不到自己想要的。

    而他,偏偏是一个势在必得的性子。

    “怎会是说笑?”张福令显然不满意嘉鱼的回答,她起身走到嘉鱼身边,双手捧起嘉鱼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张福令看到少年眼底看到化不开的暗讽,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

    她忘了,嘉鱼的身世……

    张福令抿了抿嘴,一字一板认真道:“嘉鱼,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

    “……师父说得是。”左右昨夜的事情已经瞒过去,嘉鱼便随意地顺着张福令的话往下说。

    但姑娘认真的模样,却无法让人忽视。嘉鱼微微垂下眼睑,有意无意地蹭着张福令的手心。

    柔软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开来,张福令看着少年可怜兮兮的模样,尴尬一咳,双手飞快松开嘉鱼,道了一句有事,匆忙离去。

    姑娘素雅的身影远去,她的话在耳边荡了许久。

    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

    嘉鱼勾了勾嘴角,他只不过是,眼下有些许迷茫罢了,倒不至于自坠志向,而且,他确信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嘉鱼的手触上方才张福令摸过的地方,只是那个姑娘有些傻。

    *

    张福令走回院子,满院虽是残枝败叶,却也可爱。

    正瞧得入神,听到有人自背后唤她,张福令回头,是楚绪。

    “嫂嫂怎么来了?”张福令忙不迭走上去扶住楚绪,关心问道。

    “还不是为了你的终生大事。”

    张福令引着楚绪进屋,楚绪扶着腰坐到软榻上,张福令又小心翼翼在她腰后垫了个软枕,这才坐下,开口问道:“我的终生大事?”

    “前些时候给你的书,可看完了?”

    “……看、看过一点。”张福令结结巴巴答道。

    那本书,她才从嘉鱼那里拿回来,幸好早已放起来,这若是让楚绪瞧见,可不得端着书,亲自给她指点一二。

    楚绪还算善解人意,她也知道小女儿家脸皮薄,见张福令双颊飞霞,便心领神会地抿嘴一笑,“既然都看过记下,怎的不趁着和穆萧回来,多与他走走?”

    张福令搅着手里的帕子,轻咬嘴唇,“嫂嫂,我……”

    “你给我看那些,都太过……太过露骨了,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张福令偏过头,声音翁翁地让人听不出情绪。

    “露骨?”楚绪反而不解起来,她给张福令的话本子,分明是一本感情至纯至真的故事,里面的男女主虽爱彼此入骨,却不掺半分云雨情事,哪里来的露骨一说。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楚绪猛地一拍桌子,“傺傺!快,快把书拿过来我瞧瞧。”

    张福令被吓了一跳,见楚绪神色慌张又窘迫,直怕她动胎气,忙唤来末莉去取书。

    当楚绪看到那本书的时候,头皮忍不住发麻。

    她、她将书拿错了!

    这本露骨的“春宫图”,是她留给自己的,怪不得她翻遍屋子也没找到,她甚至怀疑是张度给扔了,也没想到,原来是当初给张福令拿错了!

    看着幺妹娇羞的面庞,楚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她这不是,纯纯带坏小孩嘛!

    楚绪尴尬地咳了一声,将书揣进自己袖里,“那个……傺傺啊,嫂嫂粗心大意惯了,这本书,我就先带回来了,改日再给你拿一本适合的来。”

    听到楚绪还要给自己书,张福令直摇头,“不必了嫂嫂。我正要去寻萧哥哥呢。”

    见张福令如此抗拒,楚绪只好作罢,“也好,总归是要多接触接触,不然两个人见了面,连话都没得说。”

    一语成谶这个词,张福令第一次如此深刻的认识到。

    西贤王府,当张福令第五杯茶下肚后,她有些哀怨地看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和穆萧,在脑海里搜寻半日,方开口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那个野人吗?”

    和穆萧听到张福令再次提及野人,内心微喜,点头道:“自然记得,不但容貌俊美,脑袋也聪明,如今已进入朝堂,升官指日可待。”

    “我瞧着他差不多是及冠的年岁了吧?”那日和穆萧去张府喝酒,特意留神,细细观察过那个少年,举止不凡,绝非等闲之辈。

    若是傺傺能与他相好,兴许更能得到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也不必跟着他常常独守空房。

    和穆萧这么想着,心中的几点内疚烟消云散。

    “今日我问过他,他只说不记得。”张福令托着腮,思索道:“但我也觉得,他应当与萧哥哥的年岁不相上下。”

    话到此,只余下树叶沙沙作响。

    张福令没留意到和穆萧眼底一闪而过的思忖,又道:“今日提及生辰,还问了他一嘴,他说不知,我便擅自做主将今日定为他的生辰了。”

    “寒露。”和穆萧点点头,“逆寒而生,坚韧挺拔,倒与他的脾性相合。”

    他竭尽全力赞美嘉鱼,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说起嘉鱼的脾性,张福令微微出神。

    她其实并不了解嘉鱼,少年像是一把研磨锋利,只待出鞘的利剑,微微展露的锋芒欲盖弥彰,却又沉稳得心安。

    偶尔也会暗淡下光泽,庶几被人拂去俗尘。

    和穆萧身旁的长随跨过月洞门,张福令循声望去,见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走上前,抱手作揖,“王妃知道郡君来,特意嘱咐属下将这个带给郡君。”

    说着,他将食盒递给张福令。

    张福令歪了歪头,待食盒打开,瞧见几个红彤彤的无肠公子①爬在竹席上。

    和穆萧哦了一声,解释道:“父亲远在南越的旧友托人送来许多无肠公子①,母亲早念叨着要给你送一些。”说完,他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倒是忘了这茬事儿。”

    张福令重新将餐盒合起来,神色欢喜,显然没留意到和穆萧后半句故意讨嫌的话,“王妃现下在何处?可方便我去道谢?”

    长随点头,“正在庖厨,自然是方便的。”

    长随装作没看到和穆萧眼里的警告,点头哈腰地目送张福令往庖厨方向去。

    他虽明白和穆萧心有他属,但张福令到底是王妃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孰轻孰重,他还是懂得一二的。

    西贤王妃瞧见张福令远远走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傺傺怎么来了?”

    依着礼数,尽管西贤王妃极力拉着张福令,她依旧款款福身,“自是想念您发紧。”

    “快,随我去屋里坐坐。”西贤王妃引着张福令走进明间。

    敞亮的屋子被收拾的大方素雅,整套梨木椅子摆放整齐,墙上挂着的一副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贵重物品,看不到奢靡之风。

    因张度的缘故,张福令对字画也有几分了解,趁着西贤王妃取茶的空档,她双手负于身后,仰头观摩着画上的笔路字迹。

    竟然是前朝画界巨匠的真迹,曾听闻先帝花了大力气从一名游士手里买来,没成想现在到了西贤王府。

    张度还以为此画依旧存在于皇宫,暗戳戳地向天家提过几次,希望能一睹为快。

    “萧儿回来,你才肯往府上多跑几趟,说到底,我还是沾了他的光。”西贤王妃抿了一口茶,娇嗔地看向张福令,眼神却很欢喜,傺傺肯花心思同萧儿那块儿闷木头好好相处,她作为和穆萧的娘亲,自然是愉悦的。

    “您莫要打趣傺傺。”张福令红着脸垂下头,娇俏可爱的模样西贤王妃越看越喜欢。

    “这几日天家常唤萧儿进宫,若是你寻不到他,便来我这里。”想起和穆萧自打回家之后,三天两头进宫,西贤王妃怕张福令多心,又恨自家儿子不善言辞,便从中调解道。

    说起皇宫,张福令忽然想起那日见到的何姣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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