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鱼初来时,也是院子里莫名其妙塌出个洞,让人留心将院子的墙都排查一遍。”

    振国将军府,宽阔的前院满小厮,张福令站在一处台基上,正指挥着小厮忙活。

    经过几天的治疗,嘉鱼身上的疹子已经大好,他难得能下地透口气,自一处月洞门拐过来,却听到墙壁后的一番话,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他把玩着香囊的手倏地一顿,而后故作气定神闲地走到张福令跟前,随口问道:“家中又要重新修墙?”

    “才修过路,哪里来得那么多银钱。”张福令觑了嘉鱼一眼,少年高高束起的头发露出脖颈,红疹褪去许多,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是院中有一块儿砖头活络了,以防万一牵连更多,让小厮排查一下。”张福令别开眼,接着道。

    “这样啊,是该排查排查。”嘉鱼意味深长点头。

    深秋的落叶扫着卵石小路,嘉鱼负手来到那处从前他和面具人传递信笺的地方,拨开厚厚的枯草,果然,那里被人用糯米石灰浆封了起来。

    嘉鱼的手指轻轻碾过还未干透的糯米石灰浆,忽听到身后有人喊他,他回头,见是张福令,指腹轻轻捻了一下手尖残留的石灰。

    *

    皇宫,皇帝寝宫。

    宽大的明堂至上,“树德务滋”四字入木三分在长宽的匾额,午后的暖阳直照其上,泛滥出流光溢彩的碎金。

    梨木藤花椅上,何姣姣一身红色长裙逶迤在脚边,她的双手熨帖地交叠在腹前,偏转身子盯着桌上茶杯里,正腾腾升起的热气。

    “这几日和穆萧往宫里跑得勤,十次有九次都是敷衍朕几句话,就匆匆告辞。”慕德帝搁下茶盏,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看向何姣姣。

    温暖的午后,“慈爱”的父亲,这场面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何姣姣无心与慕德帝上演这么一出父慈子孝的闹剧,她撇了一眼皇帝身侧的江公公,后者拂尘搭在腕间,同样一脸善笑等着她的回复。

    “父皇莫要取笑女儿了。”何姣姣红着脸躲开那四道视线,只觉得荒唐至极。

    皇帝越是这样,她便对和穆萧的怨恨、对这世间男子的怨恨,就越重。

    慕德帝听后,哈哈一笑,何姣姣见他心情还算不错,问出心中积存了几日的问题,“只是女儿一人的力量弱势,不知父皇在长乐那边,可也有排布帮手?”

    只是她问得委婉,又做出小女儿特有的苦恼,慕德帝到底老眼昏花,生生被她这副模样骗了过去,他顺着胡须,安慰道:“宁安放心,朕自有安排。”

    话虽如此,慕德帝心中不由冷笑,到底不是自家一手打磨出来的棋子,用起来甚是硌手,还异常粘手!如今想要丢了,免不得要费些心思。

    慕德帝这番心理何姣姣是猜不透,她只心里有了底儿,父皇口中的安排,就是嘉鱼吧,只是这个小子,似乎不是很听话。

    她轻勾起红唇,正打算起身告辞,大殿里忽然走进一个身着黑衣,身高不足五尺的男子。

    能随意出入皇帝寝宫的人,何姣姣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江公公正欲去送何姣姣,却被慕德帝拦下,慕德帝看向还站在原处的何姣姣,示意她坐下。

    何姣姣才落座,就听那黑衣人道:“振国将军府中有人发现墙角砖块儿松动。”

    何姣姣挑眉,就听慕德帝问:“是嘉鱼?”

    “不是。”黑衣人摇头,“是府上的一个婢女,他们并未多想,此刻正命人买土糯米石灰,应当是想要砌砖缝。”

    “长乐可上街了?”

    “属下亲眼看着她上了马车。”

    “嗯……”显然这个回答让慕德帝的心情大好,他大手一挥,“就按原计划进行。”

    何姣姣不知道这个“原计划”,她坐猜到慕德帝留她还有他意,便在椅子上,等着慕德帝发话。

    待黑衣人离去,慕德帝这次转动着混浊的眼球看向何姣姣,“今日和穆萧没来寻你?”

    何姣姣摇头,和穆萧这几日都不曾来,她倒也不好上赶着去找人家,差人去打听,回来也说是西贤王府风平浪静。

    原以为是张福令常去找和穆萧,他不好一直推脱不见,便忙于应付张福令。可回来的探子却说长乐郡君也有几日没去了。

    “知道了。”何姣姣退下,余光瞧见慕德帝提起笔。

    “去把我藏了许久的佳酿拿出来。”何姣姣吩咐身旁的宫女,她大抵猜到,不多时,和穆萧便会进宫,今日,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情,她必须留住和穆萧。

    这便是所谓的父女连心?

    往来的宫女太监卑躬屈膝,何姣姣受着他们的大礼,嘴角冷冷勾起。

    哪来的绝对忠贞,又或是骨肉之恩。不过是他想要绝对的权利,而她,想要在这绝对权力之下,活得万分出彩罢了。

    靠对了大树,才好安心乘凉。

    午后滚热的太阳之下,张福令放下车窗上的流苏,挪着身子躲开还人的阳光,“都到季秋末了,怎的忽然热起来了。”

    末莉坐在张福令对面,“老天爷的心情,咱也拿不准。”

    流苏随着马蹄声微晃,摇摇曳曳间,嘉鱼的身影若隐若现,末莉顺着张福令的视线一瞧,不满地嘟囔道:“他跟来做甚?”

    对上张福令平静无波的目光,末莉鲜少地没在多嘴。

    张福令淡淡收回目光,方才她在后院看到嘉鱼,他指了指那处糯米石灰浆,“这石灰不好。”

    “嗯?”张福令本想问一句你还懂这些,又想起他前几个月能指出她院子里积水的地势问题,想来对这些用材也多少有些了解。

    “方才听到你命人去采买石灰,我正好无事,一同跟去看看。”

    “也好。”张福令点头,墨黑的发髻上,几只钗子乘着太阳的光熠熠生辉。

    仗着个子高,嘉鱼一根一根,目光无比细致地略过为数不多的钗子,圆润的朱钗成双成对,就是没有落单的。

    嘉鱼双手环胸,边走边问道:“钗子可都是成双成对的?”

    “你怎么对这些女儿家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张福令驻足,微微仰头看向嘉鱼。

    “师父头上的钗子都是成双成对的,我好奇的紧。”嘉鱼道。

    原来是这样,张福令不自觉松了口气,她点点头,继续往大门口走,“自然都是成双成对的。”

    “那若是丢了一只,另一只也不能要了?”嘉鱼又问。

    “旁人我不知道,但若是我,另一只还会放在妆奁上,”

    说着,二人已经来到门前的马车前,张福令踩上马凳,掀开车门的前一息回头,将方才没说完的一句话补充上,“万一有朝一日还能用到。”

    那便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配戴。

    嘉鱼的手探向衣襟里,何时才能等到万不得已呢?他总不能把张福令的钗子全拿走吧。

    嘉鱼这一路上都蹙着眉,随行的小厮好几次想要搭话,又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得不敢开口。

    马车行至一处桥头,桥尾有两个商贩撞了车,两人争吵不休,死鱼和枣混了一地,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张福令撩开车帘又放下,外头的太阳实在是刺眼,还是缩在车里凉快些。

    嘉鱼来到桥边,望着水波粼粼,忽然一计上心头。

    既然期待张福令无妄,他到不如主动出击。

    他将这个钗子还给张福令,便言这是他的父母所留之物,眼下一只不知去向,托张福令帮自己寻上一寻。

    嘉鱼掏出钗子,长腿才迈开,一道破风声自耳边穿过,像是某种信号,方才还争论不休的两人忽然自车底抽出两把长刀,而围观的人,分外平静地向两边撤离,一条大道直逼尽头孤零零的马车。

    今日随行的都是些寻常家丁,张福令坐在马车里,先是听外面的争吵声歇下,还没欢喜一息,马车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张福令没来得及反应,身子猛地甩到另一边的车壁上。

    “嘶——”张福令摔到了胳膊,她挣扎着爬起,却一头撞到桌角上。

    “小、小姐……”末莉吓得半死,还是扑过来护住张福令。

    “莫慌。”张福令伏倒,手死死抓住钉在车底上的木桌腿,一边屏息凝神听车外的动静。

    车外,嘉鱼手执短刃劈开往来的歹人,他护着车夫和马,对车内的张福令道:“抓稳,只要出了巷子,他们便不敢造次。”

    家丁接二连三倒下,方才旁观的人纷纷抽了刀应付家丁,眼看着那两个提刀大汉就要冲来,嘉鱼一咬牙,给马夫指了个方向,翻身跳下马车。

    他随手抽了一把长刀捏在手里,快步冲进刀光剑影里。

    不多时,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一群人,横七竖八成了一具具尸体。

    只剩下一个尚存几口气,少年逆光而来,血珠滚滚的长刀在地上化开一条血流,他的脸上亦布满血丝,那人只觉胸口一重,刀剑轻轻抵上他的胸膛,“说,谁派你来的?”

    嘉鱼不由加重脚下的力度,今日若是他没有跟来,张福令只怕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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