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令不敢多停留,她从怀里摸出身上全部的银子塞到张父手中,双眼含泪道:“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会还咱们张家一个公道。”

    “傺傺……”张父老泪纵横,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幺女长大了。

    可是她的肩膀依旧单薄如蝉翼,如何能扛起家族的担子?

    强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自知前路凶险至极,真的该让女儿来蹚这一趟浑水吗?

    而且,他将女儿送走的初心,也绝不是期待着凭借她的力量东山再起。

    “爹爹不必再说,您只管相信女儿即可。”张福令看出父亲眼底的犹豫,斩钉截铁道。

    说完,她也不敢再多逗留,匆匆推门而去。

    “父亲,张家百年忠良将家,平白被扣上谋逆倒戈的罪名,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张度压低声音,像一只被囿于铁笼的兽类,双眼猩红。

    “唉!”张父重重叹了口气,他扶着门框目送张福令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前,操着苍老的声音开口:“如今家中大势已去,正是孤立无援之际,我是怕她有个好歹啊!”

    “我相信妹妹。”张弛道,“她自幼便是个有主见的性子,与其成日担惊受怕,为何不能信她一次?”

    “就是就是,我相信姑姑。”张恭跳起来,他扶着张父坐到草席上,转头对张弛张度戏谑道:“祖父这是老了,人老了就爱徘徊观望,举棋不定。”

    “你这臭小子!”张父作势要打他,他飞快逃窜。

    矮屋里有低低的笑声溢出,骄阳似也被感染,将余热毫不吝啬地塞进那条门缝。

    “如何了?可有见到他们?”出了官衙,沈相宜迫不及待地问张福令。

    “嗯!”张福令重重点了一下头,“真想明日就能到金口。”

    从济中到金口,中间横跨了五个上州,就算乘快马御风也要一月余,更别提他们乘坐马车,加之张福令晕车,马夫驾车都是小心翼翼地走。

    “再快些,我没关系的。”张福令催促道,那日她见了父兄凄惨的模样,心中百转千回,昔日英姿飒爽的长兄,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父亲本就年迈,经历此一遭,双鬓斑白的头发已经将整个头都染成了白雪。

    还有年幼的恭儿……

    张福令现在恨不得长出翅膀,立马飞去金口。

    “那便快一点儿。”莫聿从张福令焦急的面容上收回目光,冲车外说了一句。

    这几日张福令急火攻心,她的嘴唇上长出好几个火泡,莫聿早算准路上张福令定然会要求马夫不停加速,于是提前和马夫打过招呼,只要张福令让加速,马夫可适当提一点速,但是时间不能持续太久,要在行进的过程中,再慢慢将速度降下来。

    张福令掰着手指头数过一日又一夜,终于在第四十二个日落被阖于掌心时,她看到了金口城池前灰扑扑的大字——金口。

    进了客栈,张福令整顿好行囊后,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匆匆出了门。

    金口乃西北苦寒之地,他们来时,正是黄沙肆虐的时节,天空灰黄一片,鼻翼收缩间,灰尘乘虚而入。

    黄土大道的两旁零零散散蹲着几间屋子,散子在空中借风使力,尽情地摇摆着腰肢,庶几往来寥寥无几的行人留步。

    张福令在一家酒肆落座,脖颈缠着白布的老板立马迎上来,殷勤地给张福令介绍酒类。

    “把最好的上一坛就是。”张福令摆摆手,她本意又不是来喝酒的,她的目标,是那个背影佝偻却洋溢出雀跃的老板。

    只是求人办事,不免要拿出点诚意。

    “客官,边塞苦地,这是葡萄酒,您且尝尝滋味。”老板弯着腰,将一壶酒放到桌上,转身要走。

    “老板留步。”张福令开口,她点了点对面的空位置,示意老板坐下。

    “贵客有何指教?”老板犹豫着坐下,双手放在□□,不自在地揉搓着。

    面前这位小公子,看着尚在舞勺之年,衣衫虽朴素,料子却是上乘的重莲绫。

    但看这身装扮,老板也知道,这是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老板不必拘谨,某初来乍到,想了解一下当地的习俗,避免犯了忌讳。”张福令倒了两碗酒,将其中的一碗推到老板跟前。

    “不知公子想要了解什么?”老板哪里敢接,但看公子是个温和尔雅之人,便松了几分警惕,左右没客人来,闲聊几句也无妨。

    “某云游四海,前些时候,某听说岁安城的张家犯了事儿?某记得他们之前是在金口这里驻兵?”张福令捻着花生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们在朝堂上光凭着一张嘴,说父兄倒戈便倒戈?竟也不听听当地百姓肺腑之言,真是应了那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公子说的,可是振国老将军?”说起这事儿,老板一下子挺直腰板,待张福令点头,他愤愤然道:“老将军一身戎马倥偬,到最后却因朝廷上那些奸险小人,落得个逆臣贼子的名头,真真是让人为之惋惜啊!想当年老将军与其子路过此处,我这铺子正遭匪盗洗劫,幸得老将军救助,这才保了我一命,事后,老将军还给了我十两银子……”

    说着说着,老板开始抹眼泪。

    “老将军于你有恩,你当然为他说好话。”张福令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混不吝道。

    “小公子此言差矣啊!”老板急了眼,他站起来,将邻座一个吃酒的人拉到张福令跟前,“方才我们二人的对话你也听了个大概,你且给这个小公子说道说道,我的话是私心太重,还是句句属实?!”

    张福令顺势给老板拉过来的人倒了一碗酒,示意他坐下说。

    葡萄酒乃是金口珍品,寻常人家或许一辈子都喝不上一口,那人眼馋,落座后先是端起来抿了口酒,这才苦口婆心对张福令说了一堆振国老将军的好话,见小公子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他狠叹了口气,道:“多说无益,公子倒不如多坐一会儿,待入夜,酒肆里人多了起来,听听大伙的酒后真言!”

    此话正合张福令的意,她点头,“也好。”

    若是能说动百姓,让他们自愿上疏陈情申状,届时皇帝、朝堂官员迫于压力,定然会命大理寺彻查真相。

    入夜,月色盈盈。

    四面漏风的酒肆里,张福令坐在角落,托着腮正发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欣然:“怎地躲在这里?”

    张福令回头,少年一身墨色劲装,衬出挺拔利索的身姿,他的额前有一层薄汗,上挑的凤眼里,暗含还珠返璧的欣幸。

    “你怎么来了?”张福令看着莫聿,转瞬人已经在她身旁落座。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也格外重,像是走了许久的路。

    “我还以为……”莫聿定定地看向张福令,月色在他眼底化成一汪清泉,“以为你不告而别,我于你已经失去了价值。”

    听完莫聿的话,张福令不由勾起嘴角,她双手捧脸,轻轻摇头:“相逢不易,我喜欢有交代的道别。”

    张福令抿了抿嘴,“况且……你我之间,不只有利益。”

    莫聿垂首,闷闷的笑声从胸膛传出,今日去张福令房前叫她吃饭,可是敲了半天门无果,推开门的那一刻,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揪住他的心脏,紧随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窒息感。

    他想也没想,立刻召集仅有的护卫开始搜寻。

    直到他来到这间酒肆前,他故作玩笑地说出自嘲抱怨的话,他的心没有一刻宁静下来。

    可方才张福令的话,让那颗漂泊不定的心脏,寻到了港湾。

    “不许笑!”张福令捂着泛红的双颊,嗔怒地瞪了一眼莫聿。

    定是葡萄酒惹的祸,才让她的嘴一时没个把门的。

    酒肆内不知何时聚起了满满的人,轻柔的晚风席卷着七言八语的闲话送入张福令耳边,“唉,再谈起振国老将军,我还是忍不住惋惜!”

    “早在古国许朝,有一国度,堂堂为国为民的将军,却被那□□官污吏的糊涂东西陷害!哼,那朝堂沉疴痼疾,没过几年便完了!”接话人是个慷慨之人,将木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少说几句吧。”有人戳了他一把,“祸从口出。当心你的脑袋!”

    “脑袋?若这是项上一颗榆木,不要它也罢!”那人猛灌了一口酒,“我唐二龟,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酒碗在桌上发出叮呤咣啷的呐喊,张福令抬眼,将这个唐二龟默默记了下来。

    “别看此人口无遮拦,但所言都是虚话,却叫人捉不到把柄,是个大智若愚的。”莫聿顺着张福令的视线看去,唐二龟敢这么说,定然是摸准了这群人都是可信之人,“若是能利用舆情逼狗皇帝重新彻查张氏父子倒戈一案,他或许能出一把力。”

    “我正有此意。”张福令点头,方才一番观察,这个唐二龟绝非等闲之辈,酒肆里的人都格外敬重他。

    待他们散场,眼见唐二龟与一众人勾肩搭背离开,张福令站起身,对莫聿道:“走,追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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