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

    港岛三月,陆军基地枪声不断。

    枪声打掩。

    没人在意的角落正蹲着两个黑衣男人。

    板寸男个头矮小藏在草丛之间,双手攥着一张折横清晰的白纸,抵照阳光一字一字念得缓慢——

    【姓名:雾忱儿】

    【年月日:1996年8月7日】

    【婚姻:未婚】

    【职业:港岛陆军基地特种兵三营营长/婺蝥作战部队教官】

    【特征:“冷面鳉鱼”】

    “情报可靠吗?”光头男人套着望远镜抽空瞥了眼资料,啧一声,“你个废物,这特么就是你搜集的一手资料?我特么用中指抠都能抠出来她是什么身份。”

    “老…老大,不是你让我查…查那个叫污…污……”

    “闭嘴吧!老子要的是照片!照片你知道吗?就是她的大头照!”

    “可…可是老大,她…她们……”

    不耐烦透了。光头男人猛地一个回身,抬起手臂一拍同伴脑门儿:“你能不能把舌头拉直了再跟老子说话?”

    他手仍抓着望远镜,镜头匆略瞥过一道女人身影,他忙匍匐向前爬到一块岩石那儿停下来趴着掩护自己,镜头打准远处那个走在陆军基地操场步履铿锵的女人——

    短袖迷彩服,笔挺工装裤,黑色哑光靴。

    腰肢板正如松,迈步干练从容。

    不过一分钟,女人已经从操场中心走到第三条跑道。

    似是察觉什么,她步子一顿,两指把着军绿迷彩帽檐向上抬了抬眼睛。

    哐当一声甩掉望远镜,光头男人被她那道凌厉目光吓得从岩石上滚了下来,好在是个平地没摔下山崖丢人现眼。

    男人仰躺在草地上,抱着右侧擦破点皮的手肘哭爹喊娘地叫痛。

    同伴手足无措,慌乱之中抓起地面望远镜套在眼睛上,对准陆军基地操场将镜头反复对焦看了无数次,“老大,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啊。”

    “笨蛋,被发现了,还不快带老子跑。”

    同伴一听忙捞起光头男人,不管不顾地逃窜在陆军基地北面的岩石山顶。

    *

    港岛陆军基地之所以用一个岛来命名,缘于,这块地天然建立在一座四面环海的岛屿之中。

    除了陆军基地之外再没有其他建筑。

    而基地南北傍山、东西倚海、环境幽静且极其隐蔽,作为军事要地再合适不过。

    若要离开岛屿必须乘船,往东行是港城,往西行则是内地。

    所以常有出于各种原因的偷.渡贼潜伏在岩石山,但基地每天都忙着训练作战,几乎不怎么有时间插手外界的事情。

    大概又是一个贼。

    雾忱儿没把那一眼当回事。

    继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不时有穿军服捧着书的学生停下来冲她行军礼,并看似礼貌地叫她一声“忱教官”。

    她只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

    一开始学生觉得她是个不苟言笑的美女教官。久而久之,学生常在私下议论,说她是个没有情绪波动的木偶人。

    更有甚者,给她取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绰号,其中只有“冷面鳉鱼”获得了她的亲口认领。

    军校宿舍是四人间,只有她是例外的一人间。爬上六楼左拐,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靠近窗户左侧的一扇房门。

    入眼,清一色的橙木家具。

    书桌、衣柜、一张床。

    再无其他。

    摘下军帽、理好帽顶褶皱,她转身将帽子挂在门后的橙色挂钩上。

    旋即回头,哑光靴慢走几步,走到书桌前停下动作。

    她视线一扫桌台,似乎在找寻什么。

    桌面右角立有一个小型书架,不论是书籍侧封,还是文件夹顶部,无一不粘有一颗橙子贴纸和一块蓝黑色的小鱼儿磁石。

    以至于一眼就能看到,那张卡在书籍和文件夹之间格格不入的黄皮信封。

    她两指捏着黄皮信封、把它从一众书里抽拿出来。

    没拆。

    不受控制地向上一扬手臂,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信封落入她墨色眼球。

    看清信封里的内容,她冷冷淡淡的眼神划过一秒烁动。

    但很快,稍纵即逝。

    她垂下手臂,眼中倒影久久挥散不去。

    那是——

    一个男人。

    准确说,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英俊男人。

    更确切说,城北徐公、头角峥嵘、超尘拔俗……这些夸张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形容词似乎都没法描述他。

    他的资料,厚厚一沓,她都看过。

    但照片,今个儿是头一遭。

    看完之后,她随手一扔信封,转头拿上浴巾去到洗手间。洗了这辈子最认真的一个澡,约莫四十分钟才从浴室里探出身来。

    热气缠绕湿透的身体,烟雾笼罩狭窄的卧室,桌面手机振动不止。

    她走过来,捞起手机看了眼。

    L:【人已到。(地点:清晖楼八楼医务室8-119)】

    L:【铭牌——楼津渡,楼医生。】

    【好。】

    *

    这是她和楼医生的第一次见面,倘若正式一点穿军装似乎也不为过。

    但转念一想。

    实在夸张。

    她从衣柜里拿了件墨色长裙,外披灰白色齐膝风衣,衣扣完全系上只留空领口两颗小纽扣,锁骨半遮半掩,腰带穿过腰身系在腰的左侧,迷彩发圈将所有头发低挽成一个马尾揪自然垂落肩背。

    多年参军养成的习惯,必须时刻保持面容清爽。

    耳鬓、额角,看不到一缕碎发。

    镜中,女人五官英挺,脸型流畅,化着淡妆浅唇,皮肤是恰到好处的白腻,左侧眉骨隐绰可见一道一厘米长的伤痕。

    她从柜子上取下一瓶香水。

    白色瓶身外束一圈黑色标签,“自由行”是它标签所描述的味道。

    晃动瓶身却迟迟没摁下喷头。

    她迟疑。

    脑中一闪而过楼津渡的资料——

    【过敏源:一切牌子的香水】

    于是放下手腕,侧身拿起一盒小小的香膏。约莫两个拇指盖那么大,捏起来也是薄薄的一片。

    就这么小小一盒定制香膏,需要花费她近半个月的工资。但她不会把钱浪费在这些非必需品上,香水和香膏都是她师父的儿子许池深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是第一次用。

    只因——

    【讨厌的异性类型:务实、勤俭持家、花钱畏手畏脚、枯燥无味(待补充)】

    既然讨厌无味的,那用点香膏添添情.趣应该没问题吧。她想。

    *

    她是趁基地全员午休时去的清晖楼。

    下午有一节四百米障碍逃脱课需要教授,所以特地选了个路上没多少人的时间段前去治病。

    清晖楼她以前很少来,掐指一数几乎不来。可自从师父因故牺牲之后,外加上父母去世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她就开始染上一种叫“孟乔森综合症”的怪病。

    名字怪异、病情怪异,最怪异的是——这病无药可医。

    看过的医生都摇头说无能为力。

    以至于听说基地新来的楼医生是从港城第一人民医院特别外聘过来的心理科主治医师时,她对他是有点儿好奇的。

    从旋转楼梯爬上八楼,她呼吸平静地停在8-119门口。

    抬起手臂想要叩门,却轻易推开遛空一条小缝没掩严实的门。

    “有人在吗?”她问了问。

    里屋没动静。

    她在门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之后才伸出一根食指尖轻轻一推。

    扑面而来,绿茶小酌的浅淡香气。

    放眼看去。

    医务室俨然变换了模样。

    从前清一水的军绿装置,短短一上午的功夫变成了海洋世界。

    是冷淡的蓝。

    她并没觉着意外。

    因为——

    【最钟情的颜色:杀人不眨眼的海洋蓝】

    巧了。

    她也是。

    未经允许擅自坐在病人的治疗椅上,她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小憩着等人回来。

    大概是昨夜没休息够,闻着这道绿茶香竟觉得惬意到不想清醒。

    一不留神睡着了。

    半晌,咯吱一声。

    门被人推敞。

    男人挺阔身影停留门外,眉宇气度凛然显衬臂弯白褂都稍逊一筹。

    他目光游走女人、窗台,片刻之间慢条斯理地走到办公桌旁将窗户悄声阖闭。

    回眸一刹,视线正撞上女人墨色瞳仁。

    他凝神看着女人。

    她虽回看,心思却不知所飘。

    “是忱教官吗?”男人开口问道。

    低沉绵密的嗓音将雾忱儿渐行渐远的心思拉扯回来,她疏离地点了一下头。

    “初来乍到,自我介绍一下。”男人展开臂弯白褂三两下穿套规整,低眉将纽扣完全理好,他屈指摆正左胸口袋的烫金铭牌,笑道,“楼津渡,是从港城新来基地报道的医生,还请忱教官日后多多关照。”

    雾忱儿没说话,依旧淡漠地点了点头。

    “忱教官的情况事先我已有所了解,”他话倒是多,从桌上捞起一个蓝色文件夹,“但从别人口中听说,远不如听忱教官亲口说,所以忱教官对于患上‘孟乔森综合症’的过往是否有需要补充说明的故事?”

    她还是,点了一下头。

    像是刚从梦境回神,她嗓子发哑:“楼医生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污槽儿’的生存空间?”

    “没有,但愿闻其详。”

    “那是,一个潮湿阴暗的地下水沟。是特别寻常且普遍存在的肮脏之地。它似乎比海洋还要深广难测,各种各样受尽同类排挤的生物藏匿在那里。它们从来不会嘲笑彼此,但也不会给对方笑脸,因为它们天生就是不幸的代表,也从来没有外来生物愿意靠近它们。如果有一个例外,它的下场也只会是灭绝。”

    “有一天,一只迷失方向的断尾鳉鱼偷偷跟踪一颗千疮百孔的腐烂橙子,从狭小不易被发现的缝隙游进‘污槽儿’躲避同类鳉鱼的嫌弃。它以为松了口气,却没想到它的身后是一群遍体鳞伤的异类生物。它们满眼无辜,它们饥肠辘辘,它拼命地甩尾游啊游,才发现其实它早就没了尾巴,它根本游不出自己给自己找的避难所。”

    “它灭绝了?”

    “不,”女人双目失焦,语气平淡,“它成了‘污槽儿’唯一的幸存者。”

    “既是幸存,忱教官怎么会陷入其中抽不出身?”

    “楼医生也许不懂我的意思,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并不是鳉鱼的本意。”

    父母早逝,无亲依附,师父也因她而死。

    她有什么可值得庆幸的。

    她抱着膝盖脸埋得很深,似笑非笑:“楼医生,我这病,是不是无药可医?”

    男人靠坐着桌案边缘,白褂整洁。

    沉默很久,他望向她的眼睛流转温情,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却又温柔提弦:“你知道吗,其实鳉鱼也叫‘漂亮宝贝’。”

    “楼医生到底是来治病,还是来研究生物多样性的?”雾忱儿抬眸看他,抱膝的肩微微耸了耸。

    他嘴角挂笑,“忱教官猜对了,我不工作的时候就喜欢研究鱼,而鳉鱼是我不惜代价也要得来留在身边陪我的唯一。”

    “哦,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把美人鱼养在家里泳池?陪你岂不是很开心?”

    “嗯?”他歪头困惑,“忱教官是想表达什么吗?”

    从治疗椅起身穿好高跟鞋,雾忱儿低头理整.风衣褶皱忽视他目光,话语间的调侃也丝毫不留情面:“我的意思是,其实你是个庸医,我的不治之症就不劳烦楼医生操心了,免得耽搁楼医生业余研究美人鱼多样性的时间。”

    “你……”他还想说什么。

    却被女人很快打断:“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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