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四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牢房,空气里霉味很重,没什么陈设,一只木桶,一叠杂乱的草垛子,地上一片一片结着阴湿黏腻的、难以名状的污秽。

    姜楠看得洁癖病犯了,便把墙角的草垛子搬开,打算晚上睡觉躺在里面干净的地面上,移开之后,姜楠奇怪地发现,这面墙上居然有道深深的裂缝,而且似有若无的,仿佛有一丝寒气透过裂缝吹了进来,她伸手推了推,却是纹丝不动。

    如果没记错,这堵墙后便是长安城的主干道,她怀疑这道裂缝会直通到墙的另一面,于是她趴在墙面上顺着裂缝看了看,黑黢黢一片,并没什么她想象中别有洞天的景象。

    只听东面的牢房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喂!喂!”

    姜楠转身,迈过草垛,向四周张望,想看是谁在吆喝,对面牢房关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正靠着茅草垫闭目养神。肯定不是她,姜楠心说,继续左右看看,那声音便说:“看这边,就是你,那个被押回来的小丫头。”

    姜楠便循声向东面望过去,只见一个小老头儿蹲在牢门后,包着头巾,穷苦人打扮,两眼贼兮兮的,脑袋探出来:“你不是今早被拖出去斩了,怎么几位官爷又把你放回来了。”

    姜楠认为自己初来乍到,还没摸清局面,更何况身在狱中,情况更是复杂,还是切忌交浅言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她莞尔一笑,打着马虎眼道:“自然是因为我有理,所以放我回来。”

    那老头儿冷哼一声:“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你有什么理,都死到临头了,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上面的大人明察秋毫,要还我清白。”

    “你之前并不是住这间号房,怎么给你换了?”

    姜楠一听,心中也起了疑,不过仍道:“这位大爷,都是坐牢,住哪间房有什么干系?”

    “你这小丫头,平时没见过你说一句话,眼下却跟换了个人一般,居然这样牙尖嘴利的。”

    听了这话,姜楠心里更加有底,姜念奴未曾跟他们说过话,也就意味着她没什么口风被人抓着,对于翻案更加有利。

    姜楠开启胡说八道模式,回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朝廷会给我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狱中的气氛顿时诡异起来,老头儿似乎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言论,瞠目结舌,脸色也变得铁青,抿着嘴巴一言不发;对面牢房里的女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微微睁开眼看了过来。

    隔壁的那位仁兄反应也怪,立刻止住了念叨,姜楠转头看向男人,他与姜楠只隔着一排木头柱子,拖着断腿便爬过来,他一抬起头,瞬间让姜楠寒毛直竖。

    只见这位仁兄脸上只剩一只右眼,左眼被剜去,皮肉新生,留下一块铜钱大小的肉疤,令人毛骨悚然,而右眼却清澈无比,灼灼地盯着姜楠,嘴角微勾,流着涎水,表情像是在笑。

    他睁着仅剩的那只右眼,温声说道:“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身正不怕影子斜……”

    然而,他的脸色转瞬间便阴云密布,渐渐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双肩发抖,紧紧抓住两人之间的木柱,手上青筋暴起,神情痛苦不堪,右眼中蓄满泪水,一时间泪如雨下。

    “身正不怕影子斜!身正不怕影子斜!”

    姜楠不明就里,吓得脸色苍白,后退一步。

    对面牢房里的女子此时大笑了起来,姜楠不知所措地回头望去,问道:“他怎么了?”

    女子道:“他?他只是发病了。”

    姜楠问道:“怎……怎么会这样?”

    女子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这就要问你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了’,哈哈哈哈……”

    “他是兰秀才。”老头儿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是看着他一点点被逼疯的。三年前,我被投进了这京兆尹的地牢。第二个月,他也被抓了进来。”

    姜楠问道:“他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老头儿神色莫辨,道:“告御状。”

    姜楠错愕道:“这……”

    老头儿继续道:“那个时候,他的腿还没断,左眼也还没被剜下来,生得一表人才。你看他那衣服,刚进来还是一身清爽的白衣,如今又破又烂又脏,他三年都没换过衣服了。他不是长安本地人,没有家人来给他送换洗的衣服。”

    姜楠插话又问:“那他是哪里的人?”

    女子道:“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江左人,跟顾士贞那个老贼是同乡。”

    老头儿点点头,小声道:“兰秀才就是因为顾士贞才进来的。他从小天资聪慧,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原本在家中勤勤恳恳地准备乡试,没想到有朝一日突然飞来横祸。

    “他家境清寒,与老父亲相依为命,他那老父亲是个卖油郎,十年如一日地提着油壶走街串巷,供他读书。一个卖油郎,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人人都乐意给他买卖做。

    “顾氏本就是江左有名的郡望,繁衍三百多年,开枝散叶,根深蒂固,更不用提出了一位当朝左相顾士贞。这些年来,顾家的声望与势力如日中天。他们家的下人看兰老爹为人老实,常常找他买油,赊账买,一月一清账。

    “转眼就要到三年一次的乡试,兰秀才出发去金陵参加乡试,没想到,在这期间,因为一笔油钱,兰老爹与顾家的一个家奴生了口角。其实是那家奴手脚不干净,两头做账,昧下了银钱,但顾家成心要护短,咬定兰老爹诬陷顾家,放话要把兰老爹送进官府,兰老爹气不过,便闯进顾家讨要说法,结果,居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顾家。”

    隔壁传来一阵凄楚的呜咽,颇应景,姜楠心有不忍地看了眼把头埋在地上哭泣的兰秀才,便问:“人是被顾家人打死的?”

    女子嗤笑一声,冷冷地反问道:“不然还会是被谁打死的?”

    老头儿继续道:“兰秀才说,他刚进考场的时候,兰老爹就出事了,他那时坐在考场里眉头狂跳,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双手打颤,严重起来连笔都拿不稳,在考场里待了三天,一出考场,当天便有同乡的人半夜敲门来报丧。”

    姜楠感慨道:“兰秀才真是个孝子,居然能感应到父亲的不测。”

    老头儿指着一旁的女子道:“那是自然,兰秀才的孝名在他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那边那位聂三娘就是江左人,她出生在金陵,你尽可以向她讨问兰秀才的名声。”

    对面那女子便是老头儿口中的聂三娘,脸色白里透红,眉眼间一股英气,眼帘低垂,端的是气定神闲,爽快人一个,一点没有阶下囚该有的落拓失意之色。

    聂三娘颔首道:“‘江左兰玉之孝,金陵若水之秋’。这是金陵城从前广传的一句话,若水是金陵的一座小山,秋景极佳,便有人将兰玉之孝比为若水之秋。”

    老头儿不胜唏嘘,道:“可天下事就是这样荒唐,子欲养而亲不待,兰秀才一回乡,与父亲便是天人永隔。”

    姜楠若有所思:“所以,他就从江左来到了京城,告了御状?”

    老头儿点点头道:“对,但是他并没有成功——根本连皇帝老儿的面都没见到。顾士贞在江左眼线众多,顾家早就派了家丁来京,告知顾士贞此事。顾士贞提前招呼好了京兆府,兰秀才刚进城门,就被人下了京兆府大牢。”

    聂三娘补充道:“这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江左那边还以为,兰秀才是因觉得父亲行不雅之事,无言面对家乡父老,也难以排遣心中丧父之痛,远走他乡了。”

    姜楠只觉得手脚发凉,道:“不是吧!那顾士贞竟然这样手眼通天?敢瞒天过海,颠倒黑白?”

    老头儿摇了摇脑袋,指着疯疯癫癫的兰秀才道:“不止!你看他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也是拜那位顾大人所赐。这孩子有点反骨,进了这不见天日的地牢还不死心,天天念叨着要面圣,陈述冤情,结果上面派来了一个名叫史俊的酷吏,十八般大刑伺候。那史俊可不是善类,心狠手辣,活阎王一个,来了三两天,把他眼睛弄瞎了,腿也弄瘸了,人也弄疯了。一个疯子如何告御状?顾士贞便可高枕无忧了,可算发了慈悲,把他扔回地牢自生自灭。”

    “可怜哪,可怜!”老头儿叹道。

    姜楠听过兰秀才的遭遇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让她觉得心有余悸的,不是什么世道的不公,而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掌权者,抬一抬手,竟然就可以把一个普通人的存在完全抹杀,让他合情合理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他的周围人却没觉得有什么蹊跷,或者三缄其口,根本不敢觉得有什么蹊跷。

    善恶报应、天道轮回、邪不压正……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仿佛都变成了狗屁一样,一钱不值。

    入夜后,姜楠躺在墙根下,墙外的雪大概已渐歇了,那道墙缝里没有寒气再渗进来,她想了想,怕夜里着凉,还是扯了把茅草堵住了裂缝。即便如此,这一夜,她睡得依旧不安稳,睡梦中总有一阵“剌剌”声响起,像刀子划在砖块上发出的声音。

    等等!或许不是做梦!

    姜楠在黑暗中猛然睁开双眼,那把用来堵墙缝的茅草,不知何时掉在了她的脸上。

    她屏息凝神地听了一瞬,墙的那端,有人在拿刀撬砖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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