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将此事说与方正显。

    方正显只知谢祥南只有这一个儿子,并不知其为人,也没多想。

    原本按照方正显对方媞的宝贝程度自是不愿她那么早就去相看。

    但他自半年前大病一场后,身体已大不如前,这人身子不好,就越想的多。

    考虑到方媞也已及笄,外头流言却又甚多,整个驷项城的簪缨世族都不敢让自己的嫡子来娶这样的女子,以至于方媞及笄后竟无一家媒婆前来说亲。

    御史家的正好在这个空当出现,方正显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让他们相看。

    被告知要去相看谢则宁的时候,方媞并没有拒绝,只觉得新鲜,毕竟男女相看这种情节她也只有在话本子里看到过。

    她记得看过的《回梦录》里如此描述,“张生弯弓亲射虎,备礼诣女家,借园圃,两亲相见,女子见张生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嘴角噙着笑,右手拖着虎,心动之”。

    当晚,方媞半醒半睡间还想着。

    那谢则宁也会拖着一只老虎前来看她吗?

    她比较喜欢白色的虎。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方媞才得知,相见的地点并不在方府,而是城外的一处幽静之地,江泊亭。

    这竟还得出城,方媞觉得麻烦,可转念又想到了那头大白虎,终是没有多言。

    *

    马车辘辘行驶着,很快便到了相约之地。

    下了马车,那八棱形的江泊亭异常显眼,方媞远远看去,亭内已然坐着一名男子。

    来到亭内,她忍不住将四周都打量了个遍。

    她的白虎呢?

    见周围实在没有白虎的痕迹,方媞不由失望,她终于把视线落在了眼前这名身着粉裳的男子身上。

    谷州的人因地势高大多肤色黝黑,眼前的男子也不例外。

    方媞见他肤黑还身着粉色,略微扎眼,不由轻蹙眉头,“你可是谢则宁?”

    男子呆愣着表情,并不回话,惹得方媞眉头又紧了紧。

    只见男子恍若初醒,猛然起身离开江泊亭,好似身后有妖魔鬼怪在追赶着他。

    方媞只觉他这番行径不知所谓,向跟来的丫鬟确认刚刚那名男子就是谢则宁后便坐上马车回了府。

    回府后方正显听闻此事,大动肝火,顿觉自己如珍如宝的女儿受到了懈怠,还没还得及去找谢祥南算账,隔天倒被谢祥南率先找上了门。

    原来自昨日与方媞相见后,谢则宁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竟跑去寺庙剃度,说要皈依佛门,家里人拦都拦不住。

    问其缘由,谢则宁只说觉得自己污秽肮脏,里外都烂透了,不想再如此生活于红尘之中。

    谢祥南自是不信,他好好的儿子出去一趟回来竟要当和尚,这搁谁谁受得了,肯定是那方家的妖女对他儿子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方正显只觉莫名其妙,听着谢祥南居然还想让他女儿出来当面对质,冷着个脸让他出去,两家闹了个不愉快。

    自此,这方谢两家亲家没做成,倒先成了仇家。

    这事大伙倒都没有瞒于方媞。

    这两趟出府的经历让她对男子本身有了些许定义,认为男子大多都内心脆弱,行事怪异,与话本子上所写大不一样。

    随着谢则宁的皈依佛门,方媞的名声在驷项城又到达了另一个高度,可都是些不堪入耳的。

    因此,方正显夫妇让府里的人都噤了口,说以后有关方媞的任何传闻都不要让她知道。

    这也就导致了后来方媞的画像散播,而她本人却丝毫不知情。

    如今乍闻此事,方媞也很是诧异。

    不过她自幼生性淡漠,很快便对曾经被散播画像这件事没了什么情绪。

    “当今圣上下旨各州献上美人图,那知府大人竟然把张显义画您的那张画像也呈报了上去,没想到……”说到这里,秀禾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竟然选中了,然后您就被下旨赐了婚。”

    听到这,方媞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她歪着头,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魄,“宣王是否已是不惑之年?”

    秀禾呼吸一窒。

    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唯恐惊扰到眼前的少女,“不是,宣王年仅十七。”

    这回答并没有让方媞开怀,她低头敛眸,问出内心的猜想,“那……他是不是有什么奇异的癖好?”

    “并未听闻宣王有什么怪癖。”秀禾满脸心疼。

    小姐此刻内心定是不安坏了,她可怜的小姐,本该呆在天上宫阙脱离世俗杂秽,如今不慎落入凡尘中,竟随随便便就被指婚。

    在她眼里,小姐就该找个天上的神仙在一起才好。

    既不是当她爹的年纪也不是有什么怪癖,方媞放下心来。

    刚要拿起话本子来看,又想到了什么,不解道:“那赐婚宣王有什么不好的?”

    她忆起秀禾急切的模样,还以为那宣王是什么穷凶恶极之辈。

    这既是个王爷,身份高贵,又正值束发之年,年岁相当,她并不觉得这个赐婚对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左右都是要嫁人,直接被赐婚也不错,不然还得经历那令她不那么愉快的相看。

    “小姐,你不知道,那个宣王早已有了心上人,听闻他们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情比金坚!若不是他那心上人进宫当了宠妃,估计都已经生孩子了!”秀禾是真心着急,她那天人般的小姐竟然许配给一个心里有别的女人的男人。

    “不是说已经进宫了吗。”方媞不甚在意,重新拿起了话本子。

    原来是宣王心中有人,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在她看来,宣王有没有喜欢的人并不重要。

    只要他年岁不大隔应不到她,亦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能让她呆在宅院安安静静地看话本子就行。

    “可……可是……”秀禾一时语塞。

    她知道小姐对事物大多都不在意,但没想到对她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也看得这么淡。

    谁家姑娘不是把婚姻之事视为人生头等大事,希望能找一个互通心意的如意郎君,偏生她家小姐例外。

    就在秀禾正欲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屋外足音跫然,一道清脆的通报声蓦然响起,“大小姐,夫人跟二小姐来了。“

    没多久,一身着墨绿绸衫的妇人杳杳走来,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风姿卓越,容色照人。

    一名青衣少女笑吟吟的在她身旁,眉眼弯弯,肤色虽然微黑,但好在样貌秀雅绝俗,自带一股子灵气。

    来人目光落在榻上,皆是神色一顿,停下了脚步。

    “母亲。”方媞看向叶氏,掀起另一侧的纱幔,起身下榻。

    一旁的秀禾见状立刻取来白色裘绒大衣给她披上。

    雪白色的绒毛本应衬托白玉般的肤色愈加剔透,可这披在方媞身上却叫人觉得这绒毛不够柔软,毛色不够纯粹。

    方媞下了塌,见来人没有动静,便又轻唤了声,“母亲?”

    叶氏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女儿神色复杂,这要不是千真万确是她怀胎十月生的,真不敢相信是她的孩子。

    她思绪回笼,上前牵起大女儿的手往文椅上坐去,感受着手中说不出的软嫩,微怔,随后皱眉,“手怎么这么冰?”

    方媞随意地坐在文椅上收回手,“无碍的,许是初寒还未习惯,过几日就好了。”

    青衣少女在一旁满脸关切,“姐姐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免得叫爹娘担心。”

    “母亲这次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方媞向叶氏询问,并未理会她。

    见方媞不搭理自己,方婵憋着一股气,不由暗自绞了绞手帕。

    叶氏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气氛,她叹了口气,说道:“皇上下了旨,为你与宣王赐婚,那宣王与皇上乃是同胞,品貌非凡,为人文雅,且洁身自好,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

    说完,她细细地观察着大女儿,想要看她的反应。

    方媞悠悠开口,“既是良配,母亲何故叹气。”

    叶氏看着大女儿听到此事情绪居然无甚波动,强忍住再叹气的冲动。

    女儿家生的美是好事,特别是大家族里的女子,可以光耀门楣。

    生得太美也是好事,指不定可以一步登天。

    可要生得像她大女儿这样的,就绝对不是好事了。

    若是嫁的地界在古州之内,孩子她爹毕竟是古州州牧,尚能护佑一二,可这圣旨一下来,竟要嫁入那贵人聚集的京都城,这怎么能叫人不担心。

    她想起那允判家的,又想起那御史家的,头不由隐隐作痛,只盼大女儿在京都能安安稳稳呆在宣王府。

    至于那宣王心有所爱的传言,叶氏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她扶了扶额头,“你此去嫁到京都城,怕是以后很难再见上一面了。”

    方媞微怔,这倒是刚刚没想到的。

    她眼中一片澄澈,望向叶氏,认真道:“那能抗旨吗?”

    叶氏眼角一抽,“不能。”

    这婚事既没有她拒绝的权利,方媞也不再开口多说什么。

    方婵在一旁听罢,酸楚异常。

    别人费劲心思想要的,却是她这个姐姐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

    偏生她竟还不想要。

    叶氏瞧大女儿对她的婚事没了什么看法,勉强安下心来,嘱咐道:“你准备下,申时送圣旨的人就该到了。”

    方媞不由抬眼,略微迟疑,“原来这圣旨还没到,那是如何得知我被赐婚了的?”

    “媞儿,你爹是州牧。”叶氏只觉自己每次跟大女儿交谈都得年老几岁。

    方媞听罢,颔首了然。

    她爹是州牧,消息灵通也是正常。

    “还有一事。”方媞看向叶氏,表情严肃,眼神认真,仿若载着星火。

    “何事?”叶氏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大女儿大多时候乖巧,那是因为她对那些事情都不在意,可要是碰到她在意的事情,怕是谁的话也不会听。

    若她真要抗旨,那只能……

    方媞开了口,“《错付萧郎》已经出到第三卷了,且还没有出完,不知京都那边可有此书卷出售,我怕去了那看不了。”

    叶氏:“……”

    方婵:“……”

    *

    驷项城。

    弄夕街。

    此刻本该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可繁华喧闹的街道上鸦雀无声,人流皆驻于两侧,撑着伞齐齐地看向街道中央。

    只见一队骁马铁骑迎着冷风冻雨正气势磅礴地前进着。

    最惹眼的,是领头那位身骑一头全身黑色金属披挂骏马的男子。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猿臂蜂腰,俊美异常,一身银色甲胄,如涂脂的薄唇轻抿着,令所见之人,皆是心律不齐。

    他们古州何时有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这是何人?”登乐楼二楼一雕窗处,一名女子红着脸,羞涩地询问身旁的人。

    “不知,瞧着好似不是古州的人。”

    像这样议论的并不止她们。

    周遭的人你一句我一句。

    “你瞧这娃白的,定不是我们古州的。”

    “不过你说他们是来干嘛的。”

    “大概是路过吧。”

    “不对,你看看他们去的方向,那是州牧府!”

    “不会是方州牧犯什么事了吧……”

    铁骑依旧有序地前行着,很快便来到了一座高门大屋前。

    待铁骑停罢,其中一位在铁骑中显得异常瘦弱的身影骑着马来到那银色甲胄男子身边。

    “世子爷,到州牧府了。”

    赵石恭垂着脑袋,面上不显,内里却是叫嚣不已。

    天杀的!终于到了!

    这次远赴古州传旨也就罢了,偏生一同陪行的还是这个阎罗王。

    又不是去行军打仗,好好的官道不走,偏要跋山涉水走那些险路,硬生生把原需要五十多日的路程花月余便走完了,其中的艰苦辛酸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好在今夜终于能好好休憩,他强忍着激动,等待男子下令。

    祁少安手挽着缰绳,睨了眼州牧府,“爷就不进去了,你传旨的时候顺道告诉他们,只给他们五天时间。”

    这话让赵石心中一凉,别人不知这五天代表什么,他却是清楚。

    皇上此次让淮王世子来古州的目的就是为了接方家小姐去京都城,以淮王世子的身份来负责接送,也算是表达了对此次赐婚的重视。

    按照原先的安排应是到达古州传达完旨意,让方家有个准备,大概月余左右的时间,而后护送其到京都城成婚。

    这本已是急赶慢赶,谁料这世子爷竟然直接把时间压成了五天,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石恭声应是,他只是个奴婢,只能奉命行事。

    等赵石进了州牧府,祁少安百无聊赖地待在爱驹上筹划着。

    待他回到京都,应还是仲春初,大军仲春中旬才北上,理应是完全赶得上,父王以为向皇上请旨让他来古州,就能让他不随军北上了吗,他偏要北上给他看。

    他要打得那些蛮夷哭爹喊娘。

    再也不敢犯他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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