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时春还是时树,都不愿开口提起嘉阳,即便到了不得不提及的地步也是用“那里”代替。

    自从搬离嘉阳后,除了每年一次的定期看望,谁也不会主动踏足那里一步。每年年后第一个周末的行程,这次因着时春的请求,提前了两周。

    时春抱着预订好的花束站在花店门口等待红绿灯,哥哥在马路对面的树下等她。她哈出一口白雾,抬头直视着太阳。

    太阳并不刺眼,反而更像是一颗会发光的白色棋子。阳光隔着层层未散的白雾洒在人身上没什么暖意,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让此地更显冷漠淡然。

    对于时春来说,这里是禁地。

    当时春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那些过往就会变成空气中的杂质、路面上的灰尘,随着她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踏足,它们轻而易举地侵入她的体内、黏在她的脚底。

    从跟着哥哥逃离此地后,她就把所有的悲伤都扔在这里,寄希望于天地,不断祈祷着它们被暴雨冲刷、被泥土掩埋。

    因为一旦靠近这里,泪水就会从身体各个角落涌出,一不小心就会溺亡。每次离开这里,那些忧郁的情绪要连绵持续数天才能消散。所以逃避,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时春悄悄看了一眼走在身侧的时树,对于哥哥来说,也是这样么?

    冬日的清冷寒风穿过四周或稀疏或茂盛的树枝,带着刺骨的凉意刮在脸上。因为要开车,时树戴了眼镜,头发也没有打理,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散,时春看不清他的眼神。

    两人各抱一束花往墓园走去,一路上都是不发一言。不知是未干的雨水还是雾水,地面有些湿滑,时春一个没注意打滑了一下。

    “小心点。”时树眼疾手快握住她的小臂,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

    时春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花,抬手穿过时树的臂弯,两人贴在一起向前走去。

    当时树带着她在岔路口准备向右拐时,时春却停了下来。

    “怎么了?”时树停下看她。

    时春只是盯着地面,小声说道:“我想去看楚溪妈妈。”

    不知为何,时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字眼间所表达含义的细微不同。她说的是“去”,而不是“先去”。

    时树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牵起时春的手,领她走向左边的小路。

    时春的手被他拉着,但人始终落后几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肯看他。

    看望过后,时春独自留下,时树在附近的亭子下等她。

    他不知道时春怎么了,但她不会无缘无故就这样。要追问么?时树想着时春刚刚的表情,会哭的吧?

    时树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树发呆。

    “小树?是小树么?”

    小树?时树已经好久不曾听到有人这么叫他。

    前面几步远的人在他看过去后扬起了微笑,“是小树吧?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帅气,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相认。还记得我么?伍阿姨。也是,毕竟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伍阿姨?

    时树的记忆开始复苏,他看着面前人微笑的脸庞,逐渐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他想起来了,是来给王阿姨处理后事的人,十一年的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更有活力了。

    “您好,没想到您还能认出我。”

    伍玖笑笑,道:“我很擅长记脸的,尤其是好看的脸。”说完她垂下眼看了一眼怀里的花束,“也是巧了,因为有事才临时改到今天过来,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她怀里的花,同他们带来的一样,像是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燕子般蓝紫色的花瓣,“之前的花都是您放的?”

    忘记从哪一年开始,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当他和时春来时,墓前已经有人放了花束。

    伍玖点点头,“嗯,我猜到是你们,想着可以碰上一面,哪想到今天才见到。”她看向不远处坐在墓前的小女孩问:“是妹妹吧?当初的小姑娘,也长成大人了呢,我记得是叫时春吧?”

    时树也看过去,时春正低头抱着膝盖坐在墓前。空气里弥漫着氤氲水汽,时不时吹起一阵凉风,也不知道她坐在地上冰不冰。

    “嗯,是叫时春。”

    当初在王阿姨去世后,她突然出现,并与他们共处一周多的时间,而他只知道她是王阿姨的好朋友。

    伍玖笑笑,看向时树,“你等下还有事么?如果不急的话,阿姨想和你聊聊天。”

    “好,我去跟时春说一声。”时树指了指自己怀里的花束,“不过可能要麻烦您稍等一下了,我们要去看一下妈妈,不远,就在这旁边。”

    伍玖点点头,微笑道:“没事,正好我也去看看你王阿姨。”

    两人走到墓前时,时春依旧埋在膝盖上。

    “时春,起来吧。”

    时春抬起头,额前的发丝凌乱,迷茫地看着哥哥身边含笑看她的阿姨。

    “这是伍阿姨。”时树将她从地上拉起,向她介绍道。并顺手捡起时春摊铺在台面上的纸巾。

    “伍阿姨好。”时春乖乖地打了招呼。

    虽然问好了,但时春仍在迷茫着,用眼神询问着哥哥。

    还没等时树开口,伍玖先笑了出声,开心道:“忘记了也正常,毕竟当时才那么高一点呢,还只知道躲在哥哥身后看我。”她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继续道:“小时候是个小美人,长大了变成了大美人了呢。”

    时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时树拉起时春的手,跟伍玖告别:“伍阿姨,那我们先去看妈妈,待会儿见。”

    他拉着时春在来时的岔路口停下,探出手抹了一下时春发红的眼角,“还要哭么?”

    时春摇摇头。

    “那你现在想要跟我一起去看妈妈么?”

    时春的手攥紧衣服两边的下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时树也不勉强她,将口袋里的车钥匙拿出来递给她,“那你先去车里等哥哥可以么?还记得车子停在哪里吧?我看完妈妈后还要跟伍阿姨聊会儿,可能要挺久。”他顿了下,继续说道:“我记得附近有奶茶店,如果不想在车里待着,到那里等也行。这样可以么?”

    时春依旧没开口,只是沉默地接过他手里的钥匙,沉默地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时树望着时春犹如垂败枝条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等到时春下坡后看不到了才转身离去。

    时树再拐去凉亭时,伍玖已经在那等他了。

    “坐这里吧,我都擦干净了。”

    时树点点头,道过谢后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妹妹被你照顾得很好。”有了孩子后,她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

    时树摇摇头,苦笑道:“没有,是她成长得好。”

    伍玖笑笑,没再说什么。她凝视着不远处的墓碑,就这样说起了她们的故事。

    伍玖家往上数几代都是从商的,是此地有名的富商,可以说嘉阳的经济是靠伍家一手拉扯起来的。

    “但我父亲不愿管理公司,成为了一名儿科医生。在我十岁那年,母亲去世后,他带着我回国开了一家私立医院,名字就叫贝蒂,是我母亲的名字。”

    时树略感惊讶,嘉阳不仅有贝蒂医院,还有同名的五星级连锁酒店。而贝蒂医院是嘉阳有名的大型综合医院,其中以妇科和儿科最出名,时春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也许是在生意场上的亏心事做的太多,从伍玖爷爷开始伍家就格外注重慈善。

    “不过有钱人做慈善也就这样,选择性的善心,捐赠的再多,最终也只是想要名利双收的结果。楚山福利院就是选项之外的那个,因为规模太小,太默默无名,所以即使是嘉阳唯一一所福利院也并不在行善的名单里。”

    时树也知道这个,小时候王阿姨会带着他和时春每月去一两次。就在楚山下面,说是很久以前是一个小寺庙,后来改建成了福利院。

    王阿姨是在那里长大的,他后来调查了杨瑾的背景才知道,她也是在那里长大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八岁那年。”

    那段时间伍玖正跟伍父因为她高考后去留的问题冷战,她想要出国,父亲却不愿。即便数年过去,他仍害怕自己唯一的女儿像妻子那样死在他乡的一场随机发生的持枪抢劫案中,在这个国家显得太过荒唐的死因,可在那里却又有些日常。

    但伍玖不在意,她无法理解父亲的被害妄想。那时的她,整个人如同一把谁碰一下就会被扫射一遍的机枪。

    王楚溪就是这时撞上枪口的。

    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王楚溪在伍家别墅大门外拦住了伍玖归家的车,因为司机的急刹车,让伍玖扯断了正在摆弄的手链。

    “咔嚓”,枪上的保险栓被打开。

    伍玖在司机战战兢兢的关怀声中“嘭”的一声甩上了车门。她冲到来人面前想要质问,但看清她的脸后,什么指责、羞辱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反而看着她的脸发起呆来。

    “实在太美了”、“如果视线也有触觉就好了”,这是伍玖第一次见到王楚溪的心声。

    伍玖属于重度颜控,身上的服装首饰不用多说,就连她的专属司机和打扫阿姨也是要能入她眼的,饭菜、水果也是只吃其中最好看的。

    面前这个少女完完全全就长在她的审美标准上。

    伍玖背过手,把手心里握着的断掉的手链扔在身后。她牵起面前人的手,在赶来的保安和司机的震惊中,用从出生以来最温柔的声音问道:“还好么?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哪里受伤?”

    “好像洋娃娃”“真是个善良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冲上去的,还反过来关心她。”这是王楚溪第一次见到伍玖的心声。

    王楚溪摇摇头,“我没事的。我叫王楚溪。”

    哇,声音也好听。

    “楚溪,”伍玖跟着念了句,又问道:“是哪两个字?”她的笑容简直要咧到耳朵去了,然后回头狠狠地剜了司机一眼。

    王楚溪正要开口,没有眼色的保安却张嘴说话了:“小姐,你不用理她。这小丫头也不知道干什么的,非要见伍老板。我明明看见她回......”

    “还不闭嘴?”还没说完的话被伍玖咬牙切齿的声音打断,保安被她的眼神吓一激灵,退到了司机身后。

    伍玖看了眼王楚溪白色裙子上的脏痕,火气开始冒着小泡。王楚溪被她盯的不好意思,悄悄将脏掉的裙子往身后扯。

    伍玖制止住她的动作,伸手拍了两下没拍掉,还发现了小破损,火气变得沸腾。

    “他推你了?”

    王楚溪茫然地看着突然生气的伍小姐,余光中的保安正对着她摆手使眼色。她摇摇头,说:“没有,是我不小心弄脏的。”余光中的保安松了口气。

    这是她唯一一件算得上正式的衣服,是院长妈妈的旧衣服,但很新很白,所以一直舍不得穿。在来之前,她天真地以为能见到伍老板,特地穿了出来,没想到被保安推倒后弄脏了。

    她这么宝贵它,又怎么会不小心弄脏,况且她的人生也不允许“不小心”发生。

    伍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在说谎。瞧瞧,还是个善良的呆美人呢。

    伍玖简直要笑出声,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道:“我们俩体型差不多,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可以先跟我回家换上我的衣服。”

    王楚溪受宠若惊,长这么大早已习惯了应付恶意,她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伍小姐这么热情善良的人。

    王楚溪连忙摆手,“不,不用,小姐,我没关系的。”

    “那你就是嫌弃我喽?还学着他们称呼我小姐,你讨厌我?”伍玖的肩膀耷拉下来,头也垂下去,看起来很是伤心。

    “没有,我没有嫌弃,也不讨厌。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伍玖悄悄抬眼看着呆美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坏心眼。

    她重新拉上王楚溪的手,领着她往车的方向走,“伍玖,我的名字叫伍玖。既然不嫌弃我也不讨厌我,那就按我说的吧。我们快进去,外面热死了。”

    伍玖牵着她的手走在前面,王楚溪落后她半步。

    傍晚带着余热的夏风吹过前方的少女,将她腰后的裙子系带吹起。身后少女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接住时,蓝紫色的系带却在拂过她的手腕后滑落了下去。

    系带末端的裁剪是燕尾的形状,在风中飞舞时的样子就像是随风起舞的飞燕。让王楚溪想起在书上看过的一种名叫飞燕草的花,一种有着如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燕子般蓝紫色花瓣的花。

    在落日余晖中,穿着脏污破损的白色连衣裙的王楚溪,被穿着精致优雅的蓝紫色吊带裙的伍玖牵着手塞进了车里。

    车子平缓地拐进伍家别墅,车里却弥漫着古怪的沉默。

    二十六岁的新任司机因着第一天上班就惹小姐生气,担心自己丢掉工作而惴惴不安,十八岁的王楚溪仍在消化有生以来接受到的最大善意和蓦然升起的不甚明朗的情绪,而十八岁的伍玖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能让第一次见面的人留宿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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