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步履沉稳的走入小院内,身后还跟着一个瞧着有几分眼熟的六刃之一,大约在那日街头遇见,宁颂微见到过此人。

    既不是寒锋,也不是霜刃。

    她站在屋门前,停下了走向萧霁的步子,眉间的担忧化作一缕无声嘲讽,险些忘记了,自己是被掳于此地的。

    晕黄霞光下,萧霁左手捂着右手手臂行至她的眼前,衣服深沉的色泽分辨不出来血的痕迹,但从垂在身侧被血染红的右手,以及指尖不断滴落而下,砸入土壤当中的血珠来看,那手臂上的伤势不容小觑。

    那名六刃向宁颂微遥遥抱拳,声音凝重,“郡主,有劳替主上处理下伤口了。”

    宁颂微不应,反倒张口询问,“你是……?”

    萧霁眉宇几不可查的拧起一瞬,那名六刃挠了挠头,“刀影。”

    刀影将手中药具递给宁颂微,继续补充道,“这几日我会按时将餐食送来,郡主只需在此处静待便是。”

    宁颂微不置可否的冷笑了下,侧开身子让萧霁进去。

    “为何你身边不是寒锋?”他坐在一条发了朽的长凳边上,宁颂微不徐不疾点起灯烛,拿出止血药粉和纱布,一样一样摆好在她方才拾掇干净的木桌上。

    萧霁抿唇,哂笑一下,“是谁对你来说有区别?”右手臂的伤势不轻,他一路忍着痛回来,面上除了因失血而唇色发白外,瞧不出任何异样,但开口时,声音却有些嘶哑。

    宁颂微瞥了他一眼,灯烛摇曳的浅光下,这里近看他时,能看到他额前鬓角处皆已痛得生了汗珠。

    “没区别。”她淡漠回答了一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脱衣服。”

    萧霁睨了她一眼,“就这样直接包扎吧。”

    宁颂微凝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口吻却难得强硬,“伤口什么样都看不到怎么包扎。”她深出了一口气,伸手去扒萧霁的衣襟。

    他向后仰了一下似是想躲开,宁颂微索性站起身来倾身靠近他,纤手按在他宽阔硬挺的肩上。

    手掌下男子的身躯僵滞住,他仍是以手捂着手臂上的伤口,抬眸与宁颂微清漾的眼眸对上,便又移开脸,口吻寡淡,“我自己来。”

    她轻哼了一声,看他忍着手臂上的痛楚用不熟悉的左手笨拙的去解衣襟,每扯到一次伤口,脸色就更是白了几分。

    宁颂微只是冷眼瞧着,看不下去时,便起身向屋外走去。身后响起萧霁喑哑的声音,“你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不过就是去打水罢了。”她轻嘲一声端起一个容具就向外走去,这旁边就有一条溪水,方才她已摸清周遭的地形。也明白显然这里不是皇家猎场的猛兽区,有猎户的屋子,说明已出了皇家猎场的范围。

    端着水回来时,萧霁也已只剩下受伤的那条手臂上的衣服未能脱下了。

    宁颂微放下水,沉默的走上前去帮他,手臂上的伤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甚至分辨不出来伤口的形状,黏连着衣服的碎布,她虽然极力放轻了力道,但每扯下一条布料,男子的身躯也愈发紧绷。

    但她依稀能分辨出来,这伤不像是兵器所伤,倒像是野兽的利爪,想必他这出去一趟,为的就是这样一个伤,制造出他们二人真的是被野兽所伤导致的失踪。

    直到终于将衣服脱下来时,两人俱是松了口气。

    宁颂微立即替他上药包扎,期间的痛自不必多说,虽萧霁极力忍耐着,但那发着颤的气息就足以说明。

    一切处理好之后,宁颂微从裙子内衬扯下一块布料下来用水沾湿,回身时才看到,不止脸上,连他肌肉健硕的胸膛上都已满是汗珠。只是她从未见过男子的身躯,萧霁闭着眼缓解痛意,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宁颂微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妥,脸颊发烫的移开视线。

    脑中思绪乱七八糟的浮现昨日他们两人在柜中的情形,那时她的手,确实占了他不少的便宜。

    擦干净他手臂上的血迹后,重新洗净的布巾停在萧霁的胸膛前犹豫,头顶传来他沙哑虚弱的询问,“你在看什么?”

    宁颂微匆匆抬眼看了萧霁一眼,便将手中布巾塞入他完好的左手当中,“自己擦吧。”

    她转身收拾着桌上染血的纱布,动作进行到一半时,蓦然停下,“萧霁,有件事,我想我们该说清楚。”

    他“嗯”了一声,手上擦拭的动作也停下,望向她时,神情虽是淡漠但很是专注。

    “如果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宁颂微的话,我不妨告诉你……我不是她。”宁颂微看着他,说出那四个字时,神情中有一缕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的如释重负,“你想要的那个青阳郡主,她骄纵任性,高不可攀,但我不是她,也不会是她。”

    萧霁轻轻挑眉,“所以?”

    “所以,若你想起什么来,想要补偿,抑或是其他什么,不该找我。”

    受了伤的萧霁似是没了之前盛气凌人的锋芒,眉眼温和蕴起有几分纵容的笑意来,未将她的话当真,“骄纵任性高不可攀只是宁颂微为人诟病的小毛病罢了,你是不是她,我很清楚。”

    灯火下女子如远山般的眉枝轻凝起,似是疑惑,又似是不满,“什么意思?”

    萧霁沉默片刻,“不妨告诉你,我的确想起来了,正因为想起来……”所以不想再等下去。

    后半句话未说出口,宁颂微歪头等着他说下去,他摇摇头,神情重归寡淡疏冷,唇边的笑却没散去,让此时灯影朦胧下的他看上去更为落寞,院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林中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暗夜,只这一支细烛勉力撑起屋中二人周围的光。

    宁颂微见他不欲继续说,便伸出手掌来在眼前握住又张开,仍是使不出力气来,“你给我吃了什么药?”

    “离开这里后,自然给你解药。”萧霁慢悠悠的穿好衣服,中衣松松垮垮的系着,外袍也仅仅披在肩上,胸膛处皮肤若隐若现,他站起身关上了屋门。

    望着屋外的夜色,宁颂微想到数里之外的猎场,也不知道现在那边是何状况了。多想也无异,她便也起身去到自己铺好的那一床草叶上靠墙坐下,“我简单整理了一下,勉强算是可以休息的地方,你……凑合凑合吧。”

    两张草榻在房屋的两侧,这间屋子很小,因此虽是两侧,却也距离很近。

    萧霁同她一样靠墙坐下,眸色幽深地凝着对面的她,“你对这些事,似是很顺手。”他说着视线瞥了一眼手臂上的伤。

    宁颂微觉得有些困倦,今日本就起的很早,又累了一整天,此刻虽是环境简陋,但也挡不住一阵一阵弥漫上来的睡意,说话时,语气也轻软了许多,“学武时,也经常会受伤。”

    萧霁望着她道,“为什么要学武,你既然忘记了一切,就安心做陆家小姐不好吗?”

    她抬眸看了他一阵,才淡笑着回答,“侯爷会放我去做陆家小姐吗?”

    萧霁也轻笑了一下,“不会。”

    宁颂微娇哼一声,别过头去靠墙阖眼。她失忆以来,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困囿于心,大约是心里脑中装的人和情变少了,反倒是遇到任何事都秉持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洒脱之心。

    “到我这里来。”坐在对面的萧霁忽然开口。

    宁颂微蹙眉睁眼,看向他,他仰首靠着墙,拍了拍自己左边的位置。

    她眯眼瞪着他,从那双桃花眼当中,她分明能看出强势二字。

    既然挣扎无益,宁颂微也没什么精力再与萧霁唇枪舌剑,她知道最后自己总是被迫要妥协的。于是起身走去萧霁的身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漆黑眸底虽有倦意,却还是直勾勾盯着他的眼,“萧霁啊,你为什么总喜欢逼我?”

    他抬起左手,捏在她精巧的下颌处,“那你为什么,总喜欢与我背道相驰?”

    从前的宁颂微不知如何,但如今的宁颂微很不喜欢这样被掌控的感觉,她欲挣脱开萧霁的手,但他哪怕是用了左手,也有足够制服她的能力,他压低声线靠近她,“明月楼,徐冉……每次,你都选择他。宁颂微,他到底比我好在哪里?”

    宁颂微呼吸一紧,望着与自己咫尺之距的萧霁,“一个弃我而去,一个迎我入府,你说呢?”这番话,她完全是凭借那信上的内容信口拿来说的。

    捏在她下颌处的手很烫,萧霁眸梢猩红,一瞬不瞬的凝着她,“那为何,现在你又不肯嫁我?”

    “你要娶我就要嫁,你不娶就可以撒手离开,萧霁,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

    他脸色苍白,气息发着颤,手却骤然松开她,再多的话都无法同眼前这个,忘记一切的宁颂微讲,她不爱他,自然也不会恨他,说出来的话,犹如一个客观冷静的旁观者,明明是两个人的困境,却留他一人在里面发疯。

    天下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虽未成礼,但你我二人早在天地见证下结发为夫妻,不论你想或者没有想起,都是不变的事实。”萧霁不由分说,左手揽上她的腰肢。宁颂微身子轻,他只消轻轻一带就将她带入怀中,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睡吧。”

    宁颂微蹙着眉想,哪条律法也没有规定,结发了就是夫妻啊,不过是个好意头罢了。

    直到后来后来,她才明白,中原人所定下的繁文缛节大多是为了意头,而对信仰天地自然的萧霁来讲,犹如誓约一般铭刻在魂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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