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阳樾的疯癫之症让行宫当中的御医们焦头烂耳,换了数次药方都未见成效,反倒是御医几次被萧阳樾打的鼻青脸肿,朝中更是人心动荡惶惶不安。萧宏当即便下了诏书,责令钦天监重新观星,将此次春狩最重要的祭天仪式提前,等祭天结束后便要提前回朝稳固国本。

    可越是这等众人皆是忐忑的时候,天公就越是不作美。

    祭天当日,百官身着官服,如宁颂微这般有爵位的女眷亦是,没有官身的女眷们则留在行宫当中。

    春夏换季,卯时的天色依然昏暗,乌云摧山偶有雷电闪过,通向祭天台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两端,女官们身着清一色的素纱衣裳,口中喃喃吟诵:

    “望长天兮茫茫,俯厚土兮苍苍。

    山河壮兮巍巍,气势宏兮荡荡。

    龙跃渊兮翻浪,凤鸣岗兮展翔。

    愿此土兮永安,保我民兮无恙。”

    雨水就在此时突然而至,诵唱之声同雨声一般细密平缓,钻入人耳。

    宁颂微手遮在额前,抬眸时,瞥见几个重臣暗自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朱唇扬过一抹笑,这些朝廷中的老家伙,成日里在朝中明争暗斗,却要将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上苍。

    雨不大,如丝线般绵软拂向人脸。登上祭天台后,她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虽是不大,但九百九十九级石阶,走上来后,也难免沾湿。

    按照礼制,郡主之爵仅次于王爷,宁颂微应当站在萧宏后面,而萧家三兄弟皆是侯爵,则应该站在她的后面。但因她是女子,郡主之尊不及郡王,又比侯爵高那么一些,左右权衡之后,祭祀礼官将她识相的安排在了萧霁身边。

    萧霁眸光淡然的望着巍然立于朦胧雨丝中的祭天台,余光却落在那个纤细的白色身影上,就听到她极是不屑地“嗤”了一声,是因男尊女卑之故。

    萧焰则倾身向前,隔着中间的萧风萧霁笑着看向宁颂微,“郡主许久不见,过段时间,便要改称呼了。”

    宁颂微视线轻描淡写地自萧焰脸上扫过,那笑意真不像假装的,她牵了牵唇。萧焰一类的人,似敌非友,才是最危险的,当她威胁到他所达成的目的时,便会被他毫不犹豫的除掉,当她威胁不到时,又能毫无芥蒂地与她谈笑自如。

    见她不搭理自己,萧焰也不以为忤,重新站好,眸光幽幽看向祭天台正中香案上的玉帛和牛羊。素纱长裙的女官们一圈一圈跪伏在祭天台外,口中依旧吟诵着那首祝祷之词。

    吉时已到,在营帐中换上了祭服的萧宏踏上祭天台,台上有一位赤着脚的女官端着金盆走上前,他在金盆中盥洗双手。接着,女官递给他三炷香,萧宏神情虔诚接了过来,执香借着香案上的烛火去点燃。细雨当中,烛台上的烟雾袅袅,台下百官皆屏息看着萧宏点香。

    最是令人担忧的情况便在此时发生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阵怪风,将香案上本就扑朔摇曳的烛火吹熄,萧宏手中的三炷香都还未点燃。

    宁颂微听到身后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祭天台上,礼官镇静上前重新点燃了烛火,萧宏也不动声色的引燃手中的三炷香,便当这一意外从未发生过,后退几步有条不紊的继续请神仪式。

    随着礼官的颂念,萧宏在香案前向苍天伏地跪拜,台下百官也随之跪地拜天。

    雨一直未停,这样跪在湿冷地面上,宁颂微衣裳下摆都湿了大半,她是不信什么天神上苍的,只觉得小腿隐隐有酸痛之感,很是不适。礼官颂念的声音犹如魔音入耳,念经似得喋喋不休。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耐。

    就在此时,一道几欲刺穿鼓膜的巨响自祭天台上传来,伴随着炫目耀眼的光,跪伏在地上的诸人皆是被吓得身子一震,忙起身看向祭天台,皆是目瞪口呆。

    宁颂微一惊之下却没能站起来,身侧的萧霁已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温润和缓的声音在一片透着死寂的宁静当中莫名安抚,“还能站稳吗?”

    她转头看向萧霁,对此刻他身上的镇定自若无法理解。

    祭天台上的香案消失在一股浓烟当中,萧宏似是被眼前这一幕震慑,站在那距离他咫尺之外的,起火的香案一动不动。台下诵唱的女官们面露惶恐,礼官脸色惨白,当所有人都跪拜之时,唯有他和刚刚起身的萧宏看到了,那道劈向香案的雷电。

    饶是宁颂微不信,也觉得这一幕太过诡谲,就好像,东朝当真惹怒了上天。

    身后有一个苍老颓废的声音颤抖着说了声,“这是……不祥之兆啊!”

    相比起方才香烛被雨水打灭时的窃窃私语,此刻那股在百官当中穿梭而过的风,已含了惊惧忐忑。宁颂微看向萧霁,他神情若有所思望向祭天台,唇角似有淡淡笑意。

    他在笑?

    她抬起手臂轻擦去眼睫上的雨水,再看向萧霁时,他已神色寻常淡然的回望向她,眉骨轻扬而起。

    祭台上的萧宏身子晃了晃,礼官这才如梦初醒,“王爷!您没事吧!”

    萧风第一个动身向祭台走去,萧霁萧焰紧随其后,只不过萧霁从宁颂微身边离开时,隔着宽大的袖袍,手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似是在安抚她。

    宁颂微眯眼望向祭台,萧风扶住萧宏,礼官此刻已回了魂,在同萧宏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天打雷劈啊,这是做了多大的孽才能招致的天怒。

    百官皆在低声讨论,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明黄的肥硕身影顺着通往祭天台的那道石阶,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地踩着雨水跑了上来。直到一声癫狂地吼叫声响彻在众人耳中,“是他!就是他要谋害朕,是他!”

    宁颂微和诸人齐齐循声看向头发披散,只穿了中衣连跪带爬往祭台挪去的萧阳樾,接二连三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竟然忘记了去扶这个当朝帝王。

    任由他浑身泥水,目眦欲裂,手指向高处祭台上的萧宏父子,口齿不清地吼着,“来人!给孤将他抓了,是他!是他要谋害朕!”

    “这……!”

    “是摄政王?”

    “陛下!”

    到底还是李御史赤诚忠君,他回过神来后忙走过去扶萧阳樾,可李御史那消瘦的身子骨哪里扶得动萧阳樾,拉扯了几下,自己也栽了一身泥泞,他气不打一处来,拍着腿向惊疑不定的百官喊了声,“还看着作甚,快来扶陛下起来啊!”

    这些官员们才如梦初醒般的纷纷涌了过去,“陛下,您可还好!”

    “陛下,您指的是谁?!”

    萧阳樾却没有似是没有听到这些大臣们的询问,只粗喘着气,一双猩红的眼紧盯着祭台上的萧氏父子,口中念叨不停,“就是他,是他要谋害孤……”

    宁颂微暗自咬唇,端在小腹前的双手紧捏在一起,她眉心轻蹙着,一颗心几乎悬在了咽喉处。

    萧阳樾到底是清醒还是疯了,他指的人是谁,萧宏,还是萧霁?那日萧霁从衣柜当中离开时,的确萧阳樾还未昏迷,难保不会看到他。

    她表面波澜不惊,视线穿透雨幕看向祭天台上的萧霁。

    祭天台位于山顶之上,雾气弥散在雨水中,宁颂微只能看到萧霁模糊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不知为何,她却是知道他此刻也是在望着她的。

    灭了的祭烛,被天雷打中的香案……若之前宁颂微还看不透这一番布置,此刻在看到萧阳樾的那一刹那她便明白,这一切,皆出自明月楼的手笔。

    不论用了什么手段,先是在祭天这样重要的仪式之上假造天怒,再当着百官的面将弑君的脏水泼在萧氏父子的身上,不论萧阳樾之后是死是活,祭天仪式毁于一旦,失了朝臣民心已是必然,萧宏若想登基,恐怕也难排众怒民怨。

    她微眯了眼看向萧阳樾,那他的疯癫,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或者说,他此刻是否真的清楚,是谁用什么方式害了他?

    百官搀扶着的萧阳樾并不安稳,李御史本想带萧阳樾走到祭台当面去指认他口中所指要谋害皇帝的人是谁,但萧阳樾拼命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胡言乱语的嘶吼着,这些朝臣们先前只听闻了萧阳樾神志不清,没想到他疯癫至此,有一半已骇然后退只敢远远观望不敢上前了。

    唯独李御史在还坚持不懈的拉扯着萧阳樾,铁了心要带他走到祭台上去,甚至让人去扛萧阳樾。

    可萧阳樾似是又怒又怕不敢靠近,反而愈发挣扎起来,场面一度混乱不堪,萧阳樾身体太过肥硕,又发了颠,几次都将身边的人弄得人仰马翻。

    正当此时,他的视线落在安静站在雨幕当中,一言不发神情却凝重的宁颂微。

    宁颂微被那双圆瞪着的猩红眼瞳盯住的刹那,脊背陡然一凉,下意识便后退了两步,萧阳樾已大力甩开身边的人向宁颂微冲来。

    站在祭天台上的萧霁看到,当即便要赶过去,萧焰紧攥住他的手臂,出声警告,“四哥。”当下萧霁若是过去,萧阳樾抓着萧霁指认他是谋害之人,那便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脚步被阻的这功夫,萧阳樾已扑倒在宁颂微的面前,这大概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的身体已然虚弱不堪,宁颂微佯装惊惶退后的两步,恰好让他没能扑到她的身上。

    她低头看伸手扯住她裙角的萧阳樾,他手劲很大,若她想挣开,也并非不能,但就在低头的这一瞬间,脑中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陛下!”嘈杂雨声当中,女子慌乱颤抖的声音透着哭腔。

    李御史他们七手八脚的从地上爬起来还未来得及赶过来时,便听到萧阳樾带着古怪希冀的声音,“二妹妹,二妹妹,你知道的,是他,就是他要谋害孤!”

    他一只手攥着宁颂微的裙角,任她怎么扯都扯不出来,一手指着祭天台的方向,仰头看着宁颂微。

    她垂首望着萧阳樾脸上莫名欣喜的神情,黑眸当中神色却如寒刃冰冷。下一瞬,她便腿一软栽倒在地,左手抓住萧阳樾扯着她裙角的那只手,右手则撑在地面上拼命向后挪,哀求道,“陛下!臣女不知,求陛下放手……!”

    这身郡主的官服袖口很宽,足以将她手上的动作掩去,余光当中,似有一道黑色身影从祭台方向赶来,好不容易站稳了的李御史也往她的方向跑过来。

    萧阳樾神色狰狞,声音越发狂暴,“你知道的!宁颂微!是萧……”那怒吼声戛然而止,犹如被一支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萧阳樾眼珠瞪大突出,不可置信的看着宁颂微。

    几步外李御史和萧霁都停下了步子,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被定住了,天地静谧,唯有雨水不歇。

    萧阳樾的嗓子中发出几声枯朽的呵气声,极为可怖,他手上的力道终是松了下来。宁颂微却没有离开,她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的几乎透明,看上去已被眼前一幕吓得魂都没了。

    直到萧霁赶过来,抓着她的肩,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揽在怀里。

    她额头抵在萧霁肩头,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无比清明冷静,视线扫过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萧阳樾,颤抖着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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