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王大人近日可头疼得紧,不仅仅是朝中局势让人烦忧,帝王崩殂之案毫无进展,帝身已入陵,他几次上表摄政王提出要验帝身,都以辱没帝尊为由被驳回。他当然知道那是辱没帝尊,但查案不验尸,那和打仗不磨刃有何区别。

    更可气的是,原本让人盯着青阳郡主那边的动静,日日来报。

    结果每日的报上来的都是些什么?

    申时,携婢女赴勇毅侯府,一个时辰后回陆府。

    申时,携婢女及数卷画轴赴勇毅侯府,半个时辰后回陆府,画轴未少。

    申时,携婢女及贺礼三盒赴勇毅侯府,一炷香后回陆府,盒数未少。

    申时……

    整整七日,皆是相似的内容,青阳郡主有没有嫌疑没看出来,倒是让他知道这几日来,青阳郡主去见勇毅侯带了各式各样的礼品,小到砚台花草,大到琴筝乐鼓,日日不同,只不过每日进去待的时间是越来越短,最后一日,甚至勇毅侯都没让她进去。

    那日青阳郡主带去勇毅侯府的,是两个抱着琵琶如花似玉的姑娘,查过之后,才知道是城内雅楼当中的琴师。

    王大人一怒之下,让守在陆府之外盯梢的人都撤了回来。

    同王大人一样愁眉不展的,自然还有宁颂微。

    沁雪阁中,她慵懒卧于美人榻上,乌发垂在榻边,素指捏笔,眉枝轻凝着,划去纸上一行字。

    如初放下盘中点心,坐了下来,“长姐,我猜侯爷就是想让你求他。”

    宁颂微轻“嗯”了一声,这几日来她想起的事情越发多了,虽没有将那信上内容全然想起,但忆起来的内容也都大相径庭。唯独没有绯卿所说的,幼时在宫内相识的经历。

    “如初。”宁颂微坐起来,瞟了一眼窗外的院落,“你从小就和我在相府一同长大,可否记得我十岁之前,离开过长宁吗?同我爹。”

    如初闻言蹙眉仔细想了一阵,犹疑地缓缓摇头,“我不确定,长姐,小时候的事我记得很模糊。”

    除了如初,还会有谁记得这件事……宁颂微想起小舅舅那时已在长宁城为官,他定然是记得的。

    宁颂微来到陆承的书房,他正埋头处理军务,见到她主动来找自己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到宁颂微询问之事时,剑眉皱起来,“怎么忽然问这个?”

    “小舅舅这样的表情,那即是说有?”

    陆承喟叹一声,引着她在椅子上坐下,“那时宣明帝微服幽州,姐夫随行,长姐希望他能带你去幽州见一见陆家的族老,因此便带你去了,可没想到最后,还遭遇了祸事,险些丢了半条命。”

    “祸事?”

    陆承点头,“那时你才四岁,在幽州王廷待了半年,同……咳,同当时八岁的萧霁感情很好,小孩子嘛,总喜欢跟着萧霁到处闯祸,谁想到你们两个胆大包天居然敢趁着长辈们皆出行时偷溜出去,造了歹人,你头上受了些伤,伤好之后,之前的事也都忘记了。”

    萧霁八岁时。

    宁颂微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问,“难道说……”

    没等她说完,陆承便点头告诉了她答案,“就是那次,萧霁失踪,你受伤。你出事之前,姐夫教导你时一向严苛,自那次之后,就偏惯着你了。”

    求证了此事,并未让宁颂微心中所系之事减少分毫,但却有种冥冥注定的错觉,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从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至今仍在纠缠不休。

    入夜之后,她换上一身夜行衣,娇小伶俐的身子藏在勇毅侯府后门墙角被月光斜照出一隅的角落内,这一处深巷窄径堆满了杂物,平日里进出的皆是府中采买仆役,勇毅侯府不及丞相府仆役多,就凭她这几日入府所见,还不一定有陆府的一半多。

    府中多是男子,唯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管事,年轻的婢女屈指可数。

    难怪萧月婵喜欢萧霁呢,单从这一点来看,他都能算长宁男子当中洁身自好之首位。

    如初不是猜,萧霁想让她求他吗?她就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按了按藏在腰间的泻药,接着一抹云影遮蔽了月光,钩爪弹出挂在墙头瓦砾上,她扯了扯确认已扣紧,别借力踩着墙面几步跃上墙头,接着便轻盈一跳,落在了墙角阴影当中。

    钩爪随手丢在一边,宁颂微在后院搜寻了一番,摸遍了几个空着的杂役房,这个时间,一些人用了饭后喜聚在一起吃酒谈天,她从院中洗好的衣服里拿了一身还算合身的婢女衣服套在夜行衣外面,整理好衣着发髻后便大摇大摆的向着萧霁书房的方向走去。

    路过浣衣坊时,里面有几个悠闲坐着休息的婢女。她听到里面传来婢女们嬉笑说话的声音,“你们快些定好,一会等侯爷回来更不敢去了。”

    另一个婢女则回嘴道,“这差事这么好,你怎么不去!”

    “寒锋大人在的时候多好,根本不需要我们送去,刀影大人每次都是打个招呼,到头来冲撞了侯爷挨罚的却是我们,每个月也就那么点月银……”

    “哎呀,这会送过去月见阁还没人在,再拖下去,侯爷和几位大人就要回来了……”

    宁颂微眼瞳亮起,站在浣衣坊外,刚好让脸被门廊打下的阴影遮住,大半个身子都被浣衣坊内的灯火照亮,她笑盈盈朗声道,“几位姐姐,刀影大人叫我来取东西。”

    院中的几个婢女本还在一筹莫展,一见有人自告奋勇来取侯爷的衣物,哪里还能不乐意。一个婢女端着装有萧霁服饰的盘子就送了过来,“我们还正想着谁去送呢,妹妹你……”

    她话未说完,宁颂微已接过衣服转了个身,“刀影大人催得急,我先赶紧送过去了。”

    也不管身后浣衣坊里婢女们都是什么神情,她脚下生风向萧霁所居的月见阁走去。之前从正门走进来几次,大致也能分辨出月见阁的位置。萧霁这个人,骨子里疏冷淡漠,身边除了六刃之外,院子里连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听方才那几个婢女的讨论,想必未经允许,她们也不能随意踏入那里。

    穿过一座垂花门,月见阁的整个楼台都建在一处宽阔水面之上,院中几株翠竹在角落里挺拔,碎石子在花园之中铺就出一条小径来,连着水面上的九曲回廊。

    月明星稀的夜晚,回廊上几盏素纱灯亮着,水面映出天上的星河明月,那独矗于水中的楼台犹如琼楼仙阁。

    月见阁的主阁就是萧霁所居之处,两层楼的主阁,她并未进去过,只去过侧面的书房罢了。

    没想到,这月见阁在夜色当中,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宁颂微穿过回廊,来到主阁的正门外,左右看了看,当真没有一个人,萧霁对月见阁这般疏于防范,想必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之物。她推门走了进去,一楼内寝已燃起灯火,只不过没有人在罢了。

    将手中托盘衣物放置在床榻上,她转头将腰间塞着的泻药撒入桌上碧玉壶当中,以防万一,在壶嘴处也放了些。

    做完这件事,视线简略环视了一番这间屋子,布置简单,没什么奢华俗气的金器。就连靠墙的八宝阁上,放着的也是竹简和书卷,半人高的瓷瓶里装满各式画轴。

    心中不由暗道,萧霁的品味,倒也是简洁雅致。难怪她送那么多花哨的贵中器皿,他看也不看。

    唯独与这雅格格不入的,便是那墙上肃杀斜挂着的一柄银剑。

    一层看过之后,宁颂微百无聊赖,便提着裙摆踏上二层亭台,这里没有点灯,但今夜月色甚好,半个亭阁都陷入柔和月华当中。

    一盘残棋,一架古琴,那棋盘前,仅有一张雕花圆杌。清幽微凉的夜风吹过廊柱边挽起的轻纱,她好似能看到萧霁独自坐在棋盘前,手拈玉子,漫不经心落盘的样子。

    负手驻足在棋盘前,对于棋道,她只懂规则,并未深学过。但也知道,如萧霁这样自己同自己下棋的人,必然思虑比旁人更加周全。

    如荒漠夜行的狼王,用尽手段力气紧追不舍,看似将他逼入绝境,孰不知猎手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深陷入狼群包围之中。

    此人甚是可怕。

    宁颂微蹙起眉头,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如他所愿,爽快求他。

    楼下骤然传来说话声,她方才走神时,竟然未能注意到,萧霁已经回来了。宁颂微僵立在楼上天人交战,要么,现在下去同他解释一番,她自然清楚萧霁应当不会将她怎么样……

    转念一想,那日两人交谈的确不算愉快,这几日她频频打扰,他也多数漠然疏冷的几句话就将她打发走。

    现在同他解释自己怎么会穿着他家婢女的服饰躲在楼上,怎么看都是她心怀不轨,他恐怕更不愿答应。

    倒不如就让他喝了那药,堂堂王侯,哪怕再怎么生气,六刃都在外面,他总不会甘愿丢人都不愿找她要解药。

    横竖她已经在这里了,既来之,则安之。

    她这样想着,悠闲靠在楼梯扶手处,侧耳去听楼下动静,也只能听到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其余动静着实太轻,根本无法分辨。宁颂微又等了一阵,楼下灯火暗了几分,静悄悄的。

    月影幽若,阁中静谧,她不免忐忑想,萧霁不会这个时辰便睡了吧。

    在这楼上待下去也无益,宁颂微抿唇屏息,放轻了步子下楼。楼下外阁厅堂无人,她又壮着胆子探头往内室看了一眼,桌上杯盏少了一个,可内室也无人。

    “人呢?”她嘟哝了一声,转了个圈儿又搜寻了一番室内。

    这月见阁陈设简单一览无遗,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更何况,她带的那泻药可是立竿见影的效果。宁颂微蹙眉沉吟,不会是已经去茅房了吧。

    她笑着,索性抱臂坐在桌边,就在这里等着,反正中了药,光跑一晚上茅厕也不一定能解决。

    床榻后面传来一阵开门似的响动,在幽静的室内格外刺耳,宁颂微闻声抬眸,先是嗅到一股带着湿热水汽的淡香,接着,那人便踏着闲散步履从床榻后面绕了出来。

    室内两人齐齐望向对方,脸上神色皆是说不出的精彩。

    萧霁:“……”

    宁颂微:“……”

    他发丝还沾着水,玄黑中衣如夜色一般松散穿在身上,如瓷白一般的胸膛在昏暗灯火下泛起玉光,烛光在眸底荡漾,讶然之色转瞬即逝换作戏谑的笑,给那锋刻过的眉眼平添了一丝风流写意。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人同时问出口,萧霁眉梢扬起,宁颂微黑眸飞快眨动着。

    他煞有介事提醒她,“这是我府上。”

    思绪已然是飞缠在一捆的乱麻,而且,还有愈缠愈紧的趋势,宁颂微轻咽下咽喉,“是啊,对,这是你府上……”她状若无心瞥了一眼桌上那壶茶水,少了一个水杯,难道不是他喝的,灵机一动,倒了一杯茶殷切地端到萧霁面前,“我来找你商量去苍朝的事,侯爷,请喝茶。”

    萧霁没有接过来,反而上下打量了一番宁颂微的装束,“就算是委身来做我的贴身婢女,我也不一定答应。”

    宁颂微笑意不减,心中暗骂,喝下这杯茶,由不得你不答应!嘴上却是温言软语,“侯爷这个办法好,不如我就扮作你的贴身婢女,一路上一定把侯爷照顾的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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