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谨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的事物,疾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只见卧榻之上,一名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床头,止不住地剧烈咳嗽着。

    那声音沉闷而沙哑,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听得人心头一紧。

    裴书谨连忙倒了一杯温水,双手递上道:“父亲,喝口水吧。”

    原来,那病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裴书谨的父亲,裴佑。

    裴家祖上原是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也曾出过不少名士大儒,在地方上享有极高的声望。

    只可惜,经历了近百年的战乱,裴氏一族元气大伤,门庭日衰,人才凋零,再也不复昔日之荣光。

    以至于到了裴佑这一代,家底已然所剩无几,只有靠着给人家做私塾先生,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裴书谨母亲早逝,自他记事起,便是父亲一人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供他衣食,教他读书识字。

    尽管生活清贫了些,但父子俩相依为命,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去年,裴佑不慎染上了肺痨,不得已辞去了私塾先生的工作,在家卧床养病。

    家中断了经济来源,还要承担高额的诊金药费,日子过的愈发艰难。

    为补贴家用,裴书谨在闲暇时,经常会替周围的邻里们代写书信,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只是这些钱,在日渐拮据的家境面前,依旧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裴佑终于缓过气来,接过裴书谨递来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看着因病痛折磨而日渐消瘦的父亲,裴书谨不禁黯然神伤。

    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色,身子更是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与记忆中那个高大伟岸,容仪俊爽的形象大相径庭,看上去竟苍老了十岁不止。

    要不是为了供自己读书,父亲也不会……

    裴书谨紧握双拳,心中充满了自责。

    “怎么还没睡呢?”裴佑放下茶杯,目光转向裴书谨,声音略带沙哑道。

    裴书谨略微低头,沉声答道:“刚写完明日要交的窗课,等收拾好东西就睡。”

    说罢,他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忧虑,忍不住开口询问道:“父亲,您的病……”

    裴佑轻轻摇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无妨,只是喉咙有些不舒服罢了,等天气再暖和些,自然就没事了。”

    裴书谨默然。

    清明已过,气候比起冬日里早已暖和了不少,可父亲的病情却丝毫未见好转,反而隐有加重之势。

    他这么说,无非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裴书谨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父亲,其实我可以……”

    他想说,自己长大了,已经可以像他一样出去当个私塾先生,赚钱补贴家用了。

    虽然思齐书院的课业并不繁重,但每旬只有一日休假,闲暇时间并不算多,委实难以兼顾生计。

    再加上他身为平民,本就不受那些权贵子弟的待见,与其在那里备受冷眼,不如早日退学回家,自己钻研学问的好,也不妨碍他参加明年的省试。

    知子莫如父,裴书谨这才开口,裴佑便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待他说完,便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为父明白你的心意,但退学一事,我断不会应允。”

    他稍作停顿,语重心长道:“你要知道,科考虽以学识才华为重,但若无贵人提携,终究难以成事,正所谓‘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裴佑年轻时,也曾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前途不可限量。

    可后来的三十年,他却无数次在省试中折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

    这背后的缘由,想来也是上面没有人罢了。

    “你的学问,为父并不担心,但既然有幸考入思齐书院,师从诸多名师大儒,就绝不能轻易放弃这难得的机会,知道吗?”

    裴书谨低眉不语,虽未出言反驳,却也没有应声。

    裴佑知他素来倔强,无奈地摇了摇头,出言宽慰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咱们家虽然清贫,但还远没有到需要你辍学养家的地步,你眼下的任务,便是好好读书,将来光耀裴家门楣才是。”

    裴书谨听罢,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明白了。”

    裴佑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声催促道:“好了,快去收拾东西,早些休息吧。”

    “是,儿子这就去。”

    ——

    与此同时,应国公府。

    程萋萋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上巳节前,蒋誉忽然找到了裴书谨,提出愿意用五十两银子,来换他手中《阳春赋》的全稿。

    五十两银子,对于蒋誉这个皇商出身的贵公子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于裴书谨而言,却是一笔足以支撑他们家整整一年花销的巨款。

    经过一番犹豫后,裴书谨居然真的同意了这个荒唐的提议,为了五十两银子,将那篇本可以助他声名大噪的《阳春赋》拱手相让。

    “不要,裴书谨,不要……”程萋萋在心底拼命呼喊,试图阻止这一切。

    可梦中的她,就好像在空中飘荡的游魂一般,无人能见,无法发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达成交易。

    “不要!——”

    程萋萋大呼一声,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看着眼前熟悉的轻纱幔帐,程萋萋长舒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她缓缓起身,只见窗外夜色如墨,月光如水。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为小院平添了几分的静谧,也抚平了她内心翻涌的情绪。

    程萋萋独坐良久,心情略有些沉重。

    那虽然是梦,但给她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如此一来,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裴书谨的衣服里,会有那尚未公开的《阳春赋》全稿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缘故,才会让裴书谨为了区区五十两银子,甘愿放弃自己的得意之作呢?

    难道他的家境,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困难吗。

    程萋萋黯然垂眸,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愿看到裴书谨为了银子而舍弃本应属于他的名誉,更不愿见到蒋誉仗着有几个臭钱便行此欺世盗名之举。

    这般想着,程萋萋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允许这件事情再次发生。

    只是,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呢?

    提前去和裴书谨说,不要将《阳春赋》卖给蒋誉吗?

    可是,如果他当真需要那五十两银子呢?

    虽然程萋萋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但她深知,以裴书谨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接受她无缘无故的馈赠的。

    “哎……”

    程萋萋长叹一声,只觉头痛欲裂。

    “喵呜!喵喵喵呜!——”

    忽然,一声尖锐的猫叫自院中传了过来,惊得她浑身一颤。

    程萋萋闻声,匆忙披了一件外衣,疾步来到了庭院中。

    “雪团?”她轻声唤道。

    原来,国公府养了只小白猫,毛色纯白如雪,身形灵巧敏捷,宛如冬日里打雪仗用的雪球,故而被程萋萋亲切地唤作“雪团”。

    只是,雪团平日里都是兰姨娘在照料,如今怎会突然跑至自己的院中?

    程萋萋满心疑惑地步入庭院,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身形高弓、毛发竖立的雪团。

    它似乎受到了惊吓,正冲着前方疯狂地咆哮着,仿佛在对敌人示威一般。

    循着雪团的视线望去,程萋萋意外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檀?怎么是你?”

    原来,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程萋萋在大相国寺偶遇的孤魂,小檀。

    都说猫儿是有灵性的动物,雪团自然也不例外。

    它本是吃多了睡不着,想来这里找程萋萋玩的,不料却意外发觉了小檀的存在,误以为她是入侵国公府的敌人,这才会通过示威的方式,试图将其吓退。

    程萋萋赶忙上前,轻轻抱起雪团,温柔地低喃道:“雪团乖,她不是坏人。”

    少女一边哄着雪团,一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脊背,很快便将它安抚了下来。

    小檀见状,这才平息了心中的慌乱,惊魂未定道:“多谢姑娘相救,是我冒昧来访,惊扰到它了。”

    程萋萋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妨,倒是你,没有被吓到吧?”

    “没有没有,”小檀连忙摆手,“反正我只是一介孤魂罢了,它伤不了我的。”

    程萋萋闻言,眼底掠过一抹同情之色。

    这话看似是在自嘲,却难免透漏出几分难以忽视的落寞之感。

    毕竟,若能好好活着,谁又愿意成为一道孤魂呢?

    “不知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程萋萋抱着雪团,走向一旁的廊子,示意小檀一同坐下。

    小檀会意,缓缓行至程萋萋身旁,与她并肩而坐。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只是想碰碰运气,看看姑娘睡了没有……”

    自从化作孤魂以后,小檀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每日不是看着蒋誉迎来送往,就是凝视着蒋府外熙熙攘攘的人流。

    无人知晓她的存在,更无人理解她的孤独。

    直到今日,在大相国寺被程萋萋叫住的那一刻,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在这世上,竟然有人可以看到她的存在。

    “我死后,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可以说话的人了,姑娘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我的人,所以,所以……”

    说着说着,小檀的声音竟变得有些哽咽了起来,看起来既可怜又无助。

    看着小檀脸上难以掩饰的落寞神情,程萋萋眸光微动,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毕竟,这份落寞,她也曾感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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