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曲水亭外。

    程敏敏随着人群混入了流觞宴中,在女席的末尾处拣了个偏僻的席位落座。

    虽然她本想坐得更靠前一些,但顾及到自己的身份,又恐失了礼数惹人笑话,所以权衡再三,还是择了这不起眼的角落,准备先观察一阵再做打算。

    偏生她今日的妆容尤其艳丽,一袭绣花榴裙更是分外惹眼,所以即便低调行事,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招来了周遭贵女们或艳羡,或探究的目光。

    “后面那个穿红衣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

    “模样倒还算标志,只是瞧着眼生,应该不是书院的学生。”

    “哼,瞧她那股狐媚劲儿,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闺秀!”

    “今日能来赴宴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

    耳边传来阵阵低语,程敏敏握盏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仍旧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些酸话非但没有让她动怒,反倒让她心底涌升起一丝小小的得意——若非足够出众,又怎么会招来旁人的嫉恨?

    这般想着,程敏敏索性不予理会,只慢悠悠地自斟自饮,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贵女的端庄与娴静。

    席间茶汤渐冷时,程敏敏偶然听邻座的人说起了蒋誉的事。

    此事在书院早已传得沸反盈天,不过半日的光景,便已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尽管程敏敏对蒋誉怀有几分情意,但听闻此事后,也不免暗恼起他行事欠妥来。

    她早就提醒过蒋誉,勿要过分依赖门客而荒废学业,不然科考终究是个隐患。

    只可惜,蒋誉总是表面应承得爽快,转身便将她的规劝忘得一干二净,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回想起与蒋誉相处的点点滴滴,程敏敏心头蓦地泛起几缕酸涩。

    想当初,明明是蒋誉主动接近她,向她献殷勤的。

    那是一个桃花盛开的时节,一袭白衣的俊美少年立于缤纷花树之下,温柔地轻吻着她的发丝,承诺待他金榜题名后,必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她进门。

    那双潋滟生波桃花眼,轻而易举便俘获了她的芳心。

    可后来,当蒋誉得知她并非应国公之女,仅是旁支远亲的事实后,那些温言软语里便渐渐掺杂了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敷衍和轻慢。

    甚至这几日,他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提起程萋萋,询问她的喜好,譬如她素日爱食的茶点、偏爱的绣样、喜欢的物件等等,似乎有意要拉近和她的关系。

    对此,本就对这段感情患得患失的程敏敏,心中自然充满了危机感。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太了解蒋誉的心思了。

    尽管不愿承认,但她内心也十分清楚,蒋誉最初接近她,并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误把她当成了应国公府的正经小姐,企图通过她攀附上应国公府的高枝罢了。

    待得知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后,蒋誉便迅速将目光转向了程萋萋,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殷勤备至逐渐转变为了哄骗和利用。

    程敏敏已经能够预见到,程萋萋答应嫁给蒋誉之日,便是自己被他彻底抛弃之时。

    所以前日在大相国寺,她才会借着程萋萋落水之事大做文章,试图打消蒋誉对她的念想。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经此一事,程敏敏愈发深刻地意识到,断不能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寄托在蒋誉这个见异思迁的薄情郎身上。

    如今之计,唯有牢牢抓住每一个与世家子弟接触的机会,择个出身比蒋家更为显赫的郎君,这样婚后才不至于被程萋萋压过一头。

    这般想着,程敏敏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目光扫过眼前喧闹的宴席。

    此时宴已过半,学子们渐渐褪去了初时略显拘谨的模样,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击节而歌,谈笑风生,或泼墨挥毫,饮酒赋诗,颇有一副兰亭雅士流觞曲水、畅叙幽情的姿态。

    男女席之间虽设有屏风相隔,然宴至酣处,这道屏障已然形同虚设,绕屏而行、穿梭往来者比比皆是,偶有胆大的,甚至故意将玉佩遗在佳人案头,待人家拾取时趁机递个眼风,以博佳人一笑。

    若在平时,这般轻浮之举无疑是有违礼法的,但今日乃是上巳佳节,众人皆效魏晋名士放浪形骸之遗风,对此类举动往往只是付之一笑,不会多加苛责。

    见时机成熟,程敏敏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累丝步摇,步履款款地朝着男席方向行去。

    为避免引人注目,她刻意避开了那些三五成群的男学子,将目光投向了宴席的边缘。

    只见溪畔的水榭内,一位身着杏色锦袍的公子正独自端坐。

    他眉目清朗,坐姿端雅,时而举杯浅酌,时而眺望远方,即便置身于喧嚣的宴席之中,也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冷与疏离之感,与周遭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这份独特的气质,与程敏敏以往接触过的勋贵子弟截然不同。

    尽管她并不认识此人,但从他的衣着品味来看,显然非一般官宦子弟可比,由此揣测此人出身定然不俗,是个值得争取的目标。

    经过一番思量后,程敏敏终于鼓足勇气,朝着水榭方向行去。

    ——

    程敏敏提裙踏上水榭的石阶时,正见那杏袍公子俯身望着溪面出神。

    春阳透过柳隙在他的肩头洒下碎金,连带着水中倒影也泛起粼粼波光,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衣袂在动还是水流在晃。

    “公子在瞧什么?”

    程敏敏停在距离他三步之外的地方,含羞怯怯地轻声相问。

    听到声音后,杏袍公子肩头微动,这才将视线从溪面收回,转而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四目相接刹那,程敏敏心头忽地一颤。

    眼前的这位公子,面似冠玉,眸如点漆,眉间自带三分山岚清气,有一种脱离尘世的俊逸之美。

    这般模样气度,与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蒋誉相比,竟也丝毫不逊色。

    程敏敏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悸动,款步上前,盈盈福礼道:“我观此间风景甚好,就想着过来瞧瞧,没想到扰了公子的雅兴,公子……不会怪罪我吧?”

    杏袍公子微微欠身,拢袖还礼道:“无妨,山水本无主,何来扰人之说?”

    说罢,他眸光微转,再度望向不远处潺潺流动的溪面,薄唇轻启道:“只是此地太过清静寂寥,并不是个赏景的好地方,姑娘为何会来这里?”

    他的嗓音宛若山间清泉,清冽而富有磁性,又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感,让人难以捕捉到他的情绪。

    见杏袍公子非但没有责怪她的无礼,反而还顺着她的话茬继续交谈,程敏敏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欣喜。

    她迅速思索了片刻,随即轻声吟诵道: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此间景色,岂不正应了王右军笔下的兰亭风致?公子选择此地静坐品酒,想必也是心有所感吧。”

    这是程敏敏昨晚温书时特地记下的句子。

    她心里明白,那些出身名门望族的公子,无一不是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

    自己唯有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地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尽管她没有资格进入思齐书院求学,但在闲暇之余,也还是会鞭策自己读书习字,以免将来嫁入显赫之家,因学识浅薄而遭人轻视。

    果然,在听完了程敏敏的回答后,杏袍公子持盏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抹赞赏之色,“姑娘说的不错。”

    说罢,他再次遥望着远处的山色,执盏又道:“只是,王右军若看到后人拘泥于效仿曲水流觞之形制,却失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胸怀,怕是免不了要再叹一声‘悲夫’吧。”

    这话倒让程敏敏慌了神。

    她只知《兰亭集序》是风雅之作,何曾理解过其中深意?

    此刻听了杏袍公子这番话,一向机敏善言的她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为了避免冷场,她还是连忙收敛了窘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我亦有此感。”

    此时,远处恰有学子击筑高歌《鹿鸣》,引得众人纷纷唱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歌声穿林渡水而来,惊飞数只白鹭,也惊扰了少女纷乱的心神。

    程敏敏望着那些振翅掠过溪面的鸟影,本想借此机会再展现一番自己的才情,不料还未开口,就被杏袍公子抢了先。

    “我该走了,姑娘请自便。”

    话音未落,杏袍公子便拢衣起身,颔首准备告辞。

    见他突然要走,程敏敏心中更添慌乱,不由自主地伸出纤纤玉手,想要扯住他的衣角以作挽留,“公子……”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道尖锐的怒斥声所打断:

    “哪里来的贱人?把你的手拿开!”

    此时,程敏敏的指尖堪堪触碰到杏袍公子袖口的云纹,忽听得这声厉叱,惊得手指不由一蜷。

    她转头望去,只见一行手持鎏金香球的宫人分列两侧,簇拥着一位脚踏落英而来的娇客。

    那人年纪与她相仿,梳着精致的双鬟望仙髻,腰间玲珑璎珞随着步履叮咚作响,行动间恍若挟着雷霆之势,正朝她所在的方向汹汹而来。

    正当程敏敏愣神之际,一名身着靛青宫装的宫人已快步上前,板着脸道:“放肆,见到殿下还不速速跪迎?”

    程敏敏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势?此刻乍闻宫人的呵斥,顿时吓得浑身发软,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难掩慌乱。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远处宴席的喧嚣声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在耳畔轰鸣。

    放眼整座京城,能被尊称为“殿下”的少女,唯有圣上亲封的公主。

    而能有如此盛大的排场,且性情如此刁蛮骄横的,想必就是圣上视为掌上明珠的长女——熙和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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