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背对两人,双肩又是一阵抖动。

    姒婴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将手中酒杯搁下,声音带着隐忍,道:“这位将军,姒婴用完了,可以将东西拿走了。”

    穆朝停了几息,转过身来恢复了面无表情。

    温宁疑惑问:“你不喝酒了?”

    她才让人拿来下酒菜,他便连酒也不肯喝了?

    穆朝走上前,将那几盘东西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合起食盒,低着头道:“郡主,姒大人想是又不愿喝酒了。”

    温宁于是看穆朝,问:“你认识姒婴?”

    穆朝拎起食盒,摇头:“郡主,此前穆朝不过听闻过姒大人的清名,与姒大人素不相识。”

    温宁转眸看向沉默的姒婴,又去看低着头的穆朝。

    这两人倒有相像处,同样是闷葫芦。

    她道:“穆朝,你应好生看看姒大人,后日再见,他可就身首异处了。”

    穆朝果然听话,抬起头,认真打量起了姒婴,颔首:“郡主殿下,穆朝记住姒大人模样了。”

    翠微带着宫人,将正午未动过的膳食送了进来。

    穆朝趁机低下头:“郡主,穆朝告退。”

    监牢不大,放不下太大的桌子,翠微不过摆上四五样菜肴,圆桌满满当当的。

    温宁手托腮,将手肘放在桌子上,直勾勾看着姒婴,道:“吃吧,没酒也可吃些菜。”

    姒婴直接站了起来,道:“谢郡主恩赐,姒婴饱了。”

    温宁便也跟着站起身,问:“你真不吃?”

    姒婴低头:“谢郡主殿下,姒婴吃不下。”

    温宁颔首:“好,姒大人不吃,势必要学古人,只带一身清名空着肚子上路。”

    她将身转了过去,又道:“无妨,你今日未吃的菜,来日上坟,本殿下照样可以给你送去。”

    她迈步出了他监牢,抱起在床上小憩的温景宁,道:“人常说,猫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待到姒大人头七那日,本殿下带你去见姒大人,问问他成了鬼,可后悔。”

    姒婴站在自己监牢里面,蹙眉看着她,她这样是在生气?

    然,她因何生气?

    温宁坐在他对面,知道他在看自己,故意道:“本殿下是骄阳郡主,谁若真不想死,只需求我一求,我不是没有办法。”

    姒婴明白了,她是想要他求她。

    他将视线移开,本打算继续对弈,桌上却摆了菜肴,只得去看窗。

    温宁见他不为所动,大声道:“我是骄阳郡主,真想保一人不死,定可让他不死。”

    姒婴闭上眼。

    温宁看见了,直接站了起来,气冲冲来到他监牢,怒瞪着他:“姒婴,我问你,你当真愿意枉死?!”

    姒婴声音很冷:“郡主,要处斩姒婴的,是郡主的父亲,平王爷千岁。”

    温宁冷声道:“父亲是要杀你,我却要保下你性命!”

    姒婴冷漠道:“郡主,姒婴不需任何人搭救。”

    温宁深吸一口气:“你们,都给本殿下去地牢口,本殿下与姒大人有重要话说!”

    晴岚翠微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温宁急于宣泄地怒火,低声道:“诺。”将伺候的宫人带去了地牢口。

    温宁来到姒婴身侧,看着他,问:“太子一心求死?”

    他怎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如此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姒婴只得睁开眼,深邃的黑眸,审视着她,问:“郡主想从姒婴口中问出什么惊天隐秘?”

    温宁一阵茫然,待意识到他是不相信自己,伤心道:“萧云毓,你以为,我这样待你,是因我有所图?”

    姒婴却低头看着她,看着她伤心的眸,道:“姒婴乃江南人士,十年寒窗苦读,天资愚钝,也不过得了一个秀才的功名。六年前一场大水,毁了万千学子的卷宗,江南曙光府府尹正是郡主父亲平王爷的门生,满朝文武无一人敢道破。

    万岁英明,知姒婴功名不假,只是缺少了证明功名的卷宗,宽恕了姒婴。平王爷正因此,才敢断言姒婴假冒秀才功名。而今郡主殿下又断言,姒婴为前朝太子,平王与郡主既要将姒婴置于死地,姒婴何畏死。”

    温宁心中委屈,噙泪道:“萧云毓,你在说谎,你不是江南人。”

    什么江南人士。

    父亲的门生遍布天南地北,江南口音她听过。

    他分明是皇宫出生的太子,口音与她幼年所记分毫不差。

    姒婴笑:“郡主,姒婴出生江南,家父乃京城人士,无江南口音,却是江南人。”

    温宁不信他,迈步出了监牢,将温景宁抱了过来,递给姒婴,道:“你说你不是前朝太子萧云毓,好。证明给我看,将温景宁抱在怀里,若不起红疹子,我相信你,自此再不纠缠你。”

    温景宁被温宁高高举起,碧绿的猫眼盯着姒婴,甩了甩毛茸茸的长尾巴。

    它记忆短暂,那日被吓到的事,早已成了排出去的浊物。

    它好奇看着他,向姒婴:“喵呜~”。

    姒婴几次试图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它,好证明自己身份。

    温景宁‘喵呜’一声,他彻底放弃了。

    他将身背转,实是不想看到这一人一猫。

    温宁见他果真不敢,放走温景宁,道:“萧云毓,你可以怀疑任何人,唯独不可怀疑我。”

    前朝没了,他没了父母,还有何人去在意他生死。

    若还有一人,希望他能抛开仇恨,只做姒婴活着,那人只有她。

    她来到他身侧,道:“萧云毓,你我相识一场,曾有婚约在身。现在你成了公公,我也有了心上人,那桩婚事自此作罢。我欠你父母之情,欠你救命之恩,还了你情,你我便是陌生人,再不相欠。”

    姒婴遥望天光,平静道:“郡主殿下,姒婴愿意听天由命。”

    温宁讨厌他这样的拒人千里之外,来到他身前,拽了拽他衣袖,要他看她。

    姒婴只得收回视线,眸底带着隐忍,低眸看她:“郡主殿下,吩咐。”

    温宁问:“你可知本殿下为何要生气?”

    姒婴闭上了眼,再睁眼,眸底没了波澜,独留满腔的戾气,低下头:“还请郡主殿下告知,姒婴洗耳恭听。”

    温宁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你想知道,本殿下偏不告诉你。”

    姒婴猛然抬起头,胸膛一阵起伏。

    他从不知,世上还有一人,能如此轻易让他起满心的戾气,让他难平、难静。

    晴岚翠微估摸着时辰,带着宫人重返监牢。

    温宁已然消了气,坐在软榻上,一手捏着点心,小口抿着,一手拿着香帕,逗着温景宁玩。

    两人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显然消了气,一起转过头,去看对面的监牢。

    屏风后,那人长身而立,不复清冷谪仙态,远远看着温宁,像是在忍气。

    两人了然了。

    晴岚小声道:“郡主,姒大人明日就要问斩了,您怎好再去气他?”

    这是个清贵之臣,哪怕是她这样的奴婢,也感他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温宁淡淡道:“他气量小,怪不得别人。”

    若是以前的太子殿下,反会过来哄她,如今他成了太监,心眼也变得与太监一样小。

    这与她无关。

    她打听过,那身是他自己主动要净的。与他一起净身的文官,修养了数月,他仅修养半个月。怪道身子孱弱,他自己尚不爱惜自己身子,又要谁去关心他?

    晴岚猜出了他身份,不满道:“那也是小姐不对,他又不是旁人。”

    若没两朝更迭,小姐便是他的太子妃。如今他没死,尚在人世,小姐却又喜欢上了本朝的太子殿下。

    温宁不在乎道:“他的确不是旁人,是本朝的清官,姒婴,姒大人。”

    姒婴知自己是个男儿,不应继续听她蛮不讲理的话。满腔的戾气横亘心头,终究只是攥紧了拳头,回到床上盘坐,封闭五感。

    温宁不着痕迹向他看去,见他盘坐着,也没了心思逗猫。

    她一夜没睡,躺在床上,睁眼等到天亮。

    吏部来了人,验明正身,将姒婴提了出去。

    温宁没去拦阻,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一身雪白,消失在自己眼帘。

    午门两侧站满了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

    平地搭高台,温辅良一身紫蟒袍端坐在桌案后,见他来了,微微一笑。

    刽子手,袒露上身,将磨好的快刀扛在肩头。

    穆朝将他按在洗刷好的木桩上。

    太和殿外,日晷针影缓缓西斜,终于针影来到了午时三刻。

    刽子手端酒一饮而尽,残酒喷出在磨好的快刀上。

    温辅良问:“姒婴,你可有话说?”

    姒婴双臂捆束背在背后,双膝跪地,头搁在木桩上,神色自始至终很是平静,道:“平王爷,姒婴有罪,当斩。”

    温辅良捡起一根令旗,一甩在地,冷冷一笑:“斩!”

    刽子手将手中酒碗一甩,双手握刀,向木桩用力挥下——

    破碎的脆瓷,迸溅酒水如银花炸开。

    却忽然。

    温宁孤身一人,出现午门,手里也拿着一把刀,喊:“慢!”

    温辅良猛然回头。

    温宁一身素白衣裙,头簪白花,举着手中长刀,抵在自己脖颈上,慢慢来到行刑台,看着温辅良,双膝跪地。

    “父亲,女儿不孝。”

    温辅良站了起来,脸色骤白,惊惶喊:“宁儿,你快给为父把刀放下!”

    温宁满脸泪水,摇头:“父亲,女儿不放。今日姒婴若死,女儿不会立时随他一起去死,会将他尸首安葬后,再拿自己人头祭他。”

    两侧的官员,随之撩袍下跪:“臣等恭请平王放了姒婴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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