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下,两排群臣俯身在地。

    刘柏头顶乌纱帽,在群臣中抬起一张苍老褶皱的脸。

    他年迈了,双眼还算清亮,要眯眼看才能看清,高台上,郡主如骄阳,一身白衣头簪白花。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再忍不住了,老泪纵横,不停向她叩首。

    谁也不知他在磕头说着什么,悲恸得感天动地。

    温宁回头看他。

    那是个老臣子了,一头枯白的头发,模糊间,她觉他在喊她:“太子妃。”

    她觉有些窒息,想要上前。

    姒婴忽向温宁道:“姒婴谢郡主殿下提拔。”

    他声音低沉,并不像那日她在司天监外听到的朗清音线。

    温宁眼睛定定看着刘柏,微微向姒婴侧耳,问:“姒婴,我是不是认识他?”

    他怎会那样熟悉?

    姒婴答:“郡主殿下,他是两朝的司天监监正,您当年许见过他,或是年岁太小,记不清他容貌了。”

    庾景逸听不得别人谈及前朝,迈前一步,与温宁并肩而站,问 :“父皇,就要姒婴做下任司天监监正可好?”

    兆帝与温辅良对视一眼,事已至此,不给他升个官,两家独苗那里说不过去。司天监监正虽然重要,到底不如六部。况正三品的官职,是唬人,在他们眼底照是个小官。

    兆帝摆手:“罢了,给他就给他吧。至于刘柏,念其年迈无过便是有功,允其卸甲归田,颐养天年。”

    惠贤皇后见事成了,笑道:“好了,姒婴不用死了,宁儿也不必拉着景逸寻死觅活了。”她唯恐平王夫妇找温宁后账,对两人威严道:“本宫多时不见你们,来坤宁宫陪本宫说说话。”

    平王夫妇虽敢与兆帝硬碰硬,却不好忤逆她,乖顺低下头,跟在她身后。

    兆帝环视一圈高台下的朝臣,看不出喜怒:“散了。”随之也跟去了坤宁宫。

    庾景逸忙道:“宁儿,姒爱卿无罪,不若就不回平王府住了,还在东宫住下,我还去云天阁?”

    温宁眼看着刘柏被散开的朝臣带走,这才回过神,心不在焉道:“我住哪里都成。”

    她去看姒婴:“姒婴,我救了你一命。”

    从此以后,她再不欠他救命之恩了。

    穆朝放下了姒婴脖颈处的长刀。

    姒婴这才得后退一步,向两人深深一拜:“姒婴多谢郡主殿下,太子殿下救命之恩。”

    庾景逸不愿两人多做交流,拉起温宁手腕,挡在两人之间,道:“前几日宁儿才说想要本宫陪你去玉华湖,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我就去玉华湖好生游玩一番。”

    温宁蹙眉道:“还不成。晴岚翠微还在吏部地牢,没我的命令,她们可不敢动,表哥得随我回吏部地牢一趟。”

    庾景逸这便拉着她向宫门走,对姒婴道:“姒爱卿,你就不必跟去了。”

    姒婴低着头:“是,太子殿下。”

    顷刻间,高台上,高台下,再无几个人。

    穆朝长刀回鞘,姒婴直起身,一起目送两人身影离去。

    穆朝道:“骄阳郡主乃第一重情重义之人。”

    姒婴收回视线,上下打量穆朝一眼,意味深长道:“穆将军,太阳就应高高挂在天上,你我却在人间。”

    穆朝笑:“姒大人,穆朝乃武将,不比大人满腹经纶。只听过两句话,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姒婴负手向司天监走去,慢慢道:“最后一句,本大人从未听闻过。”

    闹得沸沸扬扬的假冒功名案,终于尘埃落定。

    司天监的老监正历经两朝,不过去了趟午门,从正三品的监正成了布衣。

    他是个净过身的人,无儿无女,乃京城人。所谓的卸甲归田,也不过出了宫门,在京城做平头百姓。

    本朝天子宽仁,凡官员无过卸任,必有一笔不菲的养赡银。

    户部得了条子,那本就不菲的养赡银,竟多了一倍。足矣刘柏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上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丫鬟仆人成群,自此衣食无忧。

    姒婴接任日,已然七月了。

    司天监官员全来了,浩浩荡荡将刘柏送到宫门口。

    刘柏已然换了布衣,与宫外的百姓无差,从袖里掏出不少鼓囊囊的荷包,向送行的官员挨个分发。

    官员们一掂重量,脸色一变,忙道:“刘大人,我等不敢收。您老迈了,得天子隆恩颐养天年,我等哪敢收您养老银。”

    刘柏笑着摆手,道:“诸位,刘柏不是个贪权之人。万岁让刘柏做回百姓,刘柏心底高兴。至于这点心意,诸位若不收下,刘柏后面的话再难说出口。”

    今朝司天监能有今日,全由他一手打造。

    七年来,司天监官员见证了他尽职尽责,也看清了他有一颗良苦用心,是为一人铺路。

    于是,他们一起看向姒婴。

    他是个好看的人,长身玉立,着丹青清冷,着丹红清艳。

    刘柏道:“诸位,姒婴是刘柏带入的司天监。当日便看出他天资卓绝,非同一般,跟随他必有一番造化。还请万勿听信恶人造口舌,他乃高洁之士,忠心大商,绝不会生异心。”

    姒婴向他微微颔首:“多谢上官多年爱护照拂。”

    刘柏深深看他一眼,搭垂下眼皮,轻叹了口气。

    他清楚,他生性如此,从来未变。

    世上真有种人,人似谪仙,心如石。看似世外人,却于凡尘翻手云雨。

    他迈着沉重地步伐出了宫门。

    太子妃是个不知人心的好姑娘,不知何故,偏将他认成了最不该认成的人。那场监斩,刽子手纵然落下屠刀,没太子妃前来搭救,他也不过是换种方式活下来罢了。

    他想到这里,回首看去。

    围困的四方天,低矮如洗。

    他站在高大的红宫门里,一身红衣。

    两名侍卫推合宫门,他便着那身红衣成了一抹红,与天同齐慢慢归寂。

    刘柏回过身,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再走不动了。

    若无平王的及时回京,明年今日,他本可一人之下。纵平王回来了,仅是第一次交手,他没败等同赢了……

    他老了,深感大商要变天了。

    前朝的改朝换代并不惨烈,今朝若换天,便要血流成河。他乃阉奴,不哭前朝,不哭百姓,只哭重情重义的太子妃。

    午门监斩日后,温宁还是被父母带回了平王府居住。惠贤皇后撂了狠话,平王夫妇谁也没敢提监斩姒婴的事,由着这事掀篇过去。

    七月了,赶上乞巧节前夕。

    温宁救下姒婴后,一扫心底阴霾满身轻松,早早期盼着乞巧节的到来。

    偏这日,往来京城与平城间的信使去了后院,递了话。

    温宁人颓了,也不想着与庾景逸怎样过乞巧节了。

    她来京三个月了,送去平城的书信不止一封。可平城那里,安清伯府连一封问安信也无。

    姐妹分别近半年,她的姐姐杳无音讯。

    庾景逸见她自听完传话便窝在美人榻里发呆,迈步去寻了平王妃。

    温宁叹了口气,去看晴岚:“你说姐姐是不是将我忘了?”

    晴岚失笑,安慰道:“小姐,大小姐忘了谁也不能将您忘了,迟迟未回信,许是让其他事绊住了。”

    翠微也道:“郡主,当年您在平城,就连娘娘这月给您写信也不敢担保您下月准能收到。您再宽心等等,这回信说不好已然在路上了。”

    温宁又叹了口气,她清楚,两人这是为了宽慰她。

    前往平城送信的是父亲的人,说送到了,定然是送到了。

    不回信,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姐姐不在安清伯府,那信送到了,却送到了叔父叔母手里。二老收到这封小女儿家的信不知怎样回,又不愿让人知道姐姐不在府中。

    二种可能:那信姐姐早已收到了,不回信是姐姐要来京城寻她。

    不管是哪种可能,温宁都放心不下。

    两人同吃同睡七年,能拥有胜似亲姐妹的感情,必有相像处。

    她也是最近才回过味。

    父亲母亲带她前来京城,一入皇宫娘娘便邀她住入坤宁宫,想来早已商量好了,要她给表哥做太子妃。

    她若没喜欢上表哥,必然不同意。

    可她喜欢上了表哥,愿意给表哥太子妃,来日做国母皇后。

    姐姐蕙质兰心,想明因果,又不知她已然喜欢上表哥,必要来京。

    平城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姐姐若真来了,途中还不知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叔父叔母又不知会怎样担心。

    温宁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道:“表哥,我实在担心姐姐。”

    她未曾听到回应,向身侧看去。

    晴岚站在她左侧,手拿着团扇为她扇风。翠微站在她右侧,手里端着解暑的酸汤。

    两人一起示意她看正前方。

    温宁转过头。

    庾景逸身着便袍阔步而来,笑问:“宁儿现在才发现我不在不成?”

    温宁见他一身喜气,颔首,问:“表哥这是去见了母亲?”

    庾景逸走到美人榻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宁儿可想现在就去看看民间的乞巧节?”

    温宁看过他手,摇头:“没心情。”

    庾景逸迈前一步,轻轻将她从美人榻里拉了出来:“那可不成,本宫可是好容易求来了王叔松口,宁儿不去也要去。”

    温宁哪有心情,恹恹站着,还是摇头。

    庾景逸将身背转,背对着她蹲了下来:“还请郡主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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