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做什么了啊?”庄白一回来,施青才意识到他在河边转了很久,这一晚上都没见到他人影,而且借着院子外面防雨灯的光,施青还看到庄白的袖口上蹭了许多的灰。

    “我做了这个,送给你的。”庄白一点都没卖关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柄碧绿的物件。

    “这是什么?”施青从他的手里把东西接过来,发现这居然是一枚手工的书签,不是什么名贵的玉料,估计是庄白在河滩边拣的一块绿色的晶石,不知用什么手段磨成了薄薄的一片,有正反两面,正面上有简单的纹样,而背面是一道一笔写就的龙章凤篆。

    施青仔细地揣摩了一下正面的纹样,发现上面居然是大头,经过了庄白的艺术加工,大头这样一只抓沙发咬数据线的猫居然也能显得憨态可掬,施青更加爱不释手了。

    施青:“礼尚往来,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庄白:“不用麻烦的,我只是想赔礼道歉而已。”

    赔什么礼,又道什么歉!非得按照宝宝启蒙书里的一招一式来社交吗!

    施青有些无奈了,她不欲多费口舌,只斜睨了庄白一眼:“你就说你想不想要吧。”

    庄白诚实道:“……想要。”

    “那等着就好了。”施青打开门,把自觉凑到脚边来蹭的大头一把拎起来蹂躏。

    “好。”庄白异常乖巧地回答。施青在厨房里给大头准备吃的,过去了大概十分钟,庄白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回到他的房间里,反而一直在外面晃,极有规律,每过三分钟就要在厨房门口闪过去。

    本来秉持着散养和尊重教育的态度,施青想等庄白自己把话说出来,结果左等右等,庄白就是在门口出现一下,然后又走回客厅,一个字都没崩出来。

    施青心道:“……嘿我这暴脾气。”

    等庄白再一次闪现到门口,施青终于忍不住了,她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事。”

    施青深吸一口气:“说!”

    “好吧。”得了施青的指令,庄白这次从善如流了,他靠门沾着,手指挠了挠头,这种明显不确定的身体姿态很少在庄白身上出现,施青耐心地等着,没想到听到的居然是一句:“我想知道,你要送我什么?”

    施青听完愣了一下,然后大笑。

    庄白一开始还耐心地等着,但见施青笑得停不下来,他就有些慌张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没有没有,不是你的问题。”施青努力克制着,深吸一口气,擦掉眼尾笑出来的眼泪,她领着庄白走到书架前。

    施老爷子虽然是个风水先生,但思想却非常并不传统东方,尤其偏爱那种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的外国大部头,在这个房子里也放进了一批书籍。施青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扉页给庄白看。

    “作家在写书的时候呢,会有一些人给他们支持,可能是另一半、父母、孩子或者是朋友,在书写成出版的时候,作家就会在这一页上表达他们的感谢。喏,你看这个。”

    施青把书翻开,指着那一行短短的字:“谨以此书,献给我挚爱的妻子梅赛德斯,没有她,这本书不能这样快地完成。”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用担心麻烦,只是一句话的事,仿写嘛。”施青拍了拍他的手肘,照着扉页上的感谢语来读,“谨以此书,献给……”

    她卡顿了一下,庄白的心跳还没来得及飙起,她就又面不改色地编下去了,“——献给我亲爱的朋友庄白,没有他的照顾,我可能早就饿死了。”

    庄白就笑,施青合上书,重新把书塞回书柜里,盖上防尘布,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很简陋,但是好歹也是一片心意。”

    “没有,不简陋。”庄白眼睛里亮亮的,还停在那几排书上,他道:“我很喜欢。”

    施青说得没错,人类是勇敢的斗士,有不尽的聪明才智留下永恒。

    承诺已经给出去了,施青的首要任务就是先把书给写完,于是她给大头的食盆里添好粮,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电脑戴上耳机赶工。

    不知是不是上午拜南天真的有效果,今晚施青写得很顺利,指尖就没有停下来过。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了雨。

    她摘下耳机,拉开窗帘,今夜的雨一点都不像秋雨,倒像是夏日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子上,甚至都有嗡嗡的余响。

    真是奇怪了,施青打了个呵欠,又把窗帘拉上,明明晚霞那么好的,还以为接下来几天都是好天气。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开始让她不淡定了。

    咚。

    咚咚。

    咚咚咚。

    今晚老太讲的鬼故事猛地从记忆里蹿出来,一下子就催生出了施青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

    “等一下,别开门!”施青踢开椅子,打开门,伸出尔康手冲下楼梯。

    然而敲门声停下来了。

    施青心还没来得及放下一点,就闻到一股雨水的味道,施青暗道不好,村子里长达几十年还未完待续的灵异故事,怎么偏偏让他们碰上了。

    施青来到客厅,果然见庄白站在门口,已经把门打开了。

    听到施青的脚步声,庄白回过头,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愧疚之色。

    “哎没关系没关系。”施青以为庄白是在愧疚手快打开了门,于是安慰道。

    然而当她走到门前,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时,一时语塞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南天!

    庄白还守着门,没有让南天进来的意思,语气却是温和的:“你来做什么?”

    南天即使被雨浇了个透,但神色间还是很高傲,“有事需要请你帮忙。”

    见庄白还在当守门员,施青凑上前去,小声道:“你怎么还不让她进来?”

    庄白也小声说:“我以为你介意。”

    “开什么玩笑!”施青的声音变尖了一个度,“你能不能怜香惜玉一点,这么漂亮的妹子还让她大晚上的在外面淋雨?!”

    庄白叹了口气,退开一步,伸出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南天幅度极小地冲庄白点了点头,眼睛里似乎没有看到施青这个人,只是路过的时候看到施青手腕上的芙蓉镇,眼神停留了一瞬,便又移开了,没说什么,径直走到了沙发前。

    庄白也跟了过去,南天正要坐下,就感到周身忽然一热,湿透滴水的衣服在瞬间便干爽了,南天颔首:“多谢。”

    庄白也微笑道:“不客气。”

    施青站在庄白身后,思考自己现在是不是要离开客厅,把空间留给这两位神仙说悄悄话。然而她还没动,手腕便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心握住了,施青愣了一下。

    庄白把她牵到南天对面的长沙发上,把她按着坐下,自己也挨着施青坐下来。

    虽然不知道庄白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施青心里又是一动,瞬间方才那点被南天冷冰冰忽视的不适感便烟消云散。

    庄白道:“深夜造访不易,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请尽管说。”

    南天黝黑的眸子落在庄白身上,一瞬不瞬:“确是有事需要你做。”

    明明是求人的话,她的语气却并不低三下四,也没客气多少,连神情都依旧高高在上。施青愣了一下,一下子对她好感全消,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好看,我简直是要讨厌这个人了。”

    白日里远远地望着,瞧得不真切,还觉得她是个真正的仙人,不染纤尘超凡脱俗。现在看来,呸呸呸,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可能是察觉到施青的情绪,庄白从桌上拿了一颗糖,放进施青手心,施青剥开糖纸,恶狠狠地把糖果在嘴巴里推了一圈。

    “今日见你东西做得好,想请你教我做一样东西。”

    庄白似乎完全不在意南天的语气,依旧语气平常地问:“什么东西?”

    “我带了图样来。”说着,她便把手拢进袖子里。

    施青原本以为她要从袖子里掏出图纸出来,却见她将袖口一翻,露出半截手臂来。

    施青睁大了眼睛,只见纯白胜雪的衣袖之下,是一条斑驳的手臂,上面有几十道伤痕,新的旧的,深的浅的,纵横交错,几乎称得上是可怖。

    当她忍不住仔细去看时,才发现说是“伤痕”可能不大对,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线条”。

    看起来,南天似乎将她的手臂作为画板,在上面绘制图样。只是她画技不行,在皮肉上作画作得歪歪扭扭,产生了大量废稿。但是不像铅笔画,刀子在人的手臂上留下的痕迹是不能消除的,所以才留下了许多的疤痕。

    一直安静如鹌鹑的施青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为什么不在纸上画啊,真的不疼吗?”

    南天看了施青一眼,冷冷道:“蠢货,画在纸上会丢的。”

    施青还没什么反应,庄白的神情却忽然冷下来了,吐出两个字:“道歉。”

    施青已经知道南天极有才能又性格恶劣,大概看天底下谁都是蠢货,所以她倒没什么被冒犯的感觉,但是她没想到庄白的反应会这么大。

    庄白身边的气场几乎是在一瞬间改变的,施青坐在他身边忽然坐立难安,本能地想要逃开。

    “道歉。”庄白又重复了一遍,“否则慢走不送。”

    不是吧?神仙之间的友情也这么说散就散吗?中午俩人不是还相谈甚欢吗?

    想到这里,施青忽然心念一动,眼神投向对面的南天,细细地打量着。

    就在这时,南天终于退了一步,开口道:“对不起。”

    施青很坦然地接受了道歉,颇显大度地道:“没关系。”

    南天应要求道过歉之后,立即又开始单刀直入,她指着自己手臂内侧一个较新的伤痕,道:“请教我做这个。”

    施青的眼睛偷偷瞄上去,只见是圆圆的两个小点,水滴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庄白的眼神一直留在南天的脸上,没有往她的手臂上看一眼,他眯起眼睛问:“你怎知我会做?”

    南天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偷看:“今日在河边看到了。”

    庄白沉思了一会,抬头说道:“我只教你三日,若是三日后学不会,那我也就没有办法了。”

    南天:“可以,正好我的时间也很紧张。”

    说完,南天便站起身来,“从今晚开始吧。”

    施青又无语了,她忍不住道:“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不如明日再来,你今天受那么多人供奉,应该也挺累的,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无妨。”南天道,“今日学完,我便留宿在这里,明日继续。”

    “啊?”施青感觉自己的头上一定出现了一排巨大的问号,面前的南天怎么跟戏里那个奇女子完全不一样呢?难道有才气的人都这么傲慢的吗?还是说读书人都有臭毛病,于是书读得特别好的人就会有特别大的臭毛病?

    她正想再争辩两句,庄白却回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没事,你去休息,待会我自己找地方睡。”

    “那怎么行呢!”施青还是觉得这件事很离谱,若是有多余的客房,即使南天性格恶劣,施青也能捏着鼻子让她住下来,毕竟是神仙,就当是免费给自己的房子辟邪开光了,但是这小楼本就不大,一共也就两张床垫,庄白还能去哪里睡?

    庄白想了想,说道:“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我帮她一个忙,以后南天还能再帮我们一个忙。”

    施青正要感慨庄白“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可怕境界,就听庄白继续说道:“……我们不会亏的。”

    施青到底还是同意了,摆了摆手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休息。

    但是她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看着时针慢吞吞地滑到了一点钟处,外面终于有了些响动。

    似是庄白的房门开了。

    施青眼睛睁得大大的,等那门又合上,她才一脚踢开被子,跳下地面,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庄白正在客厅里喝水,见她出来,有些惊奇,小声问:“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施青走上前,也压低声音,用气音问:“你也知道现在几点了啊。”

    由于有点激动,最后一个字破音了,庄白笑,施青就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

    “没事。”庄白努力正色下来,“不过你出来做什么?”

    “我出来做什么?”话刚出口,施青就发觉自己今天晚上似乎很喜欢反问,于是她稍稍控制了一下,“我当然是看看你今晚睡在哪里,要是没地方,我给你安排住处啊。如果我不出来,你打算睡在哪儿?”

    她原本以为庄白会说沙发之类的,没想庄白说:“睡在外面。”

    “什么?”施青以为自己没听清,下意识地顺着庄白手指的方向向外望去,“你在指着哪儿?”

    庄白的手直直地指向院子里,但是院子里可没有吊床之类的东西,怎么能住人呢?

    “我可以在树上搭一个临时的鸟巢。”

    庄白这句话一出,施青彻底地沉默了,她掐了一把自己,简直怀疑她方才是不小心睡过去了。

    “没那么夸张,”此时夜空已经放晴,圆月的清辉洒在施青的头发上,像是流动的溪水,庄白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但被他回笼的意识即使制止了,“我的原身本来就是鸟,你还记得言叔院子里那棵榕树吗?”

    施青当然记得,她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的树,秀丽的枝干铺开,如同瓷质的伞骨,叶子繁茂得几乎遮天蔽日。

    “我刚跟着言叔的时候,就睡在那棵树上。后来长大了,一时兴起也时常会在巢穴里再住几天。”

    听庄白这样说,施青也忍不住想住在树上的巢穴里是什么感觉了:高高的、自由的、离风和月都更近的。

    “好吧。”施青点了点头,认同了庄白的生活习惯,“不过我们院子里的树拢共也还没活几年,跟言叔院子里的不一样,你在上面筑巢也不会住得舒服。”

    “凑合几晚还是可以的。”

    既然庄白这样说了,施青再劝别的也显得多余,于是她和庄白一起走进院子里,想要帮他……筑个巢?由于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施青还在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与此沾得上边的技能点,织毛衣算吗?编草环算吗?实在不行他们可以去外面树林里不道德地偷个窝。

    然而庄白却拉着她坐在了石桌旁,眼见没有要劳动的意思,施青正奇怪,就见一只巴掌大小的鸟从庄白脚边飞起,去树底下叼树枝。

    那鸟没有实体,只周身泛着淡淡的金黄色,额头上三道火焰的纹路,尾羽柔软飘荡得像是小时候她在动画片里看的凤凰。

    “这是法相。”庄白解释道。

    “太可爱了吧。”施青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漂亮的鸟。

    庄白笑了笑,那法相也不知是得了他的指令,还是听懂了施青的话,居然拍了拍翅膀,直直地飞到施青身旁,落在她的膝盖上。

    施青惊奇极了,像撸大头那样一顿狠摸,把小法相的颈羽都揉得乱糟糟的,那鸟也不恼,顶了顶施青的掌心,示意它摸自己的头,然后它便很耐心地用喙把自己被揉乱的羽毛都顺好,看得施青心都化了。

    在理完羽毛之后,小法相轻轻地发出一声清鸣,用头顶蹭了蹭施青的眼睛,示意自己要走了,施青松开手,它就又飞到一旁,去辛勤地拣树枝了。

    庄白微微笑着注视着施青,或许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施青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明明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此时此刻,此风此月,此情此景,她又不愿意离开。

    或许是脑子有些混沌了,施青恍然觉得中午喝的那瓶酒现在才开始发挥效用,她开始觉得微醺了,甚至在这微醺的恍惚中觉得,她似乎等此良夜已经等了许久。

    芙蓉镇幽幽地闪出浅淡的光,庄白道:“你该去休息了。”

    施青恍若未闻,但是她腾地站起身,走了两步,有点像喝多了的样子,庄白知道这是魂魄想要离体的征兆,他站起身,托住施青的手臂,支撑住她的身体,带着她向回走。

    施青的眼睛慢慢地眨,频率越来越低,马上就要进入深眠。人在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是无比诚实的,施青看到朗月下的庄白,心中微微一动,头向一边偏去。

    “哎——”庄白赶紧腾出左手扶住她的头,然而下一刻,庄白却仿佛被冻住了,全身僵硬得一动不动,只有手心传来微热的触感。

    施青如同一头懵懂的小兽,轻轻蹭了蹭庄白的手掌,庄白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却完全动不了,因为施青正在睁着一双因为困倦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庄白也望进施青的眼睛里,因为他知道此时施青的神智一定是不清醒的,所以他没有再如同往常那般回避,他望得一瞬不瞬,直直地、深深地望进去,似乎想要探进施青的灵魂,在里面寻找名为终极的答案。然而施青的眼瞳中是如此的干干净净,里面只倒影着一个庄白。

    庄白一时看得愣住了,似乎忘记了反应,然而下一刻,夜风倏然而起,吹得月波摇晃,庄白想要把施青被吹下来的碎发重新别回她的耳后,施青乖乖地站在原地,眼睛似乎终于要闭上了,任庄白的手指轻轻地擦过脸颊。

    庄白以为她睡着了,然而还没来得及理清心绪,施青复又重新睁开眼睛,似乎在睡过去之前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庄白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

    施青微微偏过头,在庄白扶着她脸颊忘记收回的掌心里落下一个潮湿的吻。

    庄白屏住呼吸,迅速地抽回手,然而施青调戏得逞之后,得意得如同狐狸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来到脸上,她便彻彻底底地失去意识,身体一软便要摔个狗吃屎。

    被“调戏”的苦主还没来得及顾影自怜,就又得伸出双臂,架住这个无论哪辈子都不让人省心的罪魁祸首。

    庄白轻轻叹了口气,可在月色下,他的神情却称不上忧愁,他眉间舒展,嘴角提起,怎么看都不像是方才叹气的人。庄白抱起已经不省人事的施青。她睡颜很安宁,不说话的时候也温柔许多,完全不像一个惹了事就逃遁昏倒的人。

    庄白将她放回卧室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施青房间的窗帘只拉了一层薄纱,庄白将遮光的窗帘慢慢地拉上,此时房间里一片黑暗,可是他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床上那人的脸。

    将施青安置好后,庄白转身便要离开房间,然而正在此时,寂静中忽然多了细碎的声响。

    滴。

    嗒。

    嘀。

    嗒。

    像是水珠砸击地面的声响,但是又绝不是雨,因为它落速极慢。庄白带上施青房间的门,追着声音的来源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

    他脚步刚刚停下,门缝内就钻出了一条泥鳅似的黑影,见到活人便要缠上去,姿态饥渴得如同渴望吸血的水蛭。

    那黑影想要攀上庄白的小腿,庄白很配合地站着没动,低头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能耍出什么花样。可在即将触碰到庄白皮肤的那一刻,黑影不知被什么给震慑住了,像条狡猾的虫,一动不动地装死,见庄白没有动作,它便悄悄地试探着松开尾巴,身子一弯一钻,要绕过庄白冲着施青卧室的方向游去。

    庄白伸出手,两道火焰飞出,将那黑影扼住,将它从半空中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伴随着“滋滋”的响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道弥漫开来,那黑影还在扭曲着挣扎,边挣扎边发出凄惨的尖叫声,声音大得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破。

    庄白将那黑影拿在手里,在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一种极度悲伤的情绪蓦地窜上心头。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庄白几分钟前还与施青坐在月下,掌心残留着温暖潮湿的触觉,可是这东西却仿佛一条恶毒的虫,方才美好的感觉被一扫而空,他开始感觉到痛苦,他想到死亡,想起施青的血从胸口喷涌而出,温暖的血液黏在他的身上慢慢变凉,遗憾和手足无措的无能感如同一柄重锤,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重击。

    神灵的恐惧和痛苦是一剂强大的补药,这条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长大变长,在庄白手中扭动的力道也变大了。

    “邪物。”庄白下了定论,手指稍一用力,那虫便“啪”的一声,碎成了一缕轻烟。

    庄白若有所觉地走到院子里,足尖一点,轻巧地上了墙头,他蹲了下来,久违地点燃一支烟,烟在他的指尖慢慢地燃着,他却不吸,似乎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很快,深夜的寂静被打破,从四面八方相继传来了哭声:呜咽的、撕心裂肺的、尖叫着的。

    第二日,施青一早就醒了过来,她抓了抓头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到卧室里的了。

    她最后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她和庄白在石桌前坐着聊天,她撸到了超级爆炸无敌可爱的小法相,之后的事她就完全不记得了。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不过只有施青一个人的份,不见庄白的踪影,盛着豆浆的杯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明明是个外表看起来蛮高冷的人,字条却写得事无巨细:庄白说他跟南天已经出门了,今天白天一天都不会回来,冰箱里有提前做好的菜,如果她想吃新鲜的,就自己去隔壁的小餐馆。

    施青拉开冰箱,里面大大小小几个碟子几只深碗,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多塞一包火腿肠都做不到,施青心中无奈道:“庄白当这是在养猪么。”沉痛地捏了捏这些天肚子上新长出来的肉,施青开始度过这半个月以来最安静的一天。

    没有任何人打扰,她就刷刷地写稿子。这是她认识庄白之前一向的生活方式:起床——工作——饿了吃饭——工作,虽然很无聊,但是很充实。庄白一离开她的生活范围,这种作息便自动地回到了她的身上。

    很久没有拥有这么大段不受打扰的时间来工作,施青停下来的时候,书桌已经被橘色的夕阳照得很柔和了。她揉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听肩颈的骨头嘎巴脆响了两声,才终于感觉到疲惫和饥饿。

    这种日子施青已经过了不知多少年,如果按照流程,下一个步骤她应该是披上衣服蹬上鞋,去街上觅食。然而现在,施青却在桌前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捞过自己的手机,给庄白发了一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发出消息之后,施青就搬了小马扎,坐到了大门外面。

    现在这个时间外面街道上很热闹,下工的、放学的、推着小车流动着卖吃食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街上的人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渐渐沉寂下来了,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淡白的炊烟。

    就连对面的老太都还没有出来,施青等得无聊,第不知多少次按亮屏幕,可是消息界面一直干干净净。

    终于,手心中传来一阵震动。

    施青一激灵,立即手忙脚乱地解锁,打开一看,是高校教职工群的全体通知。

    施青恹恹了,心道:“考试要给他不及格!都到现在了,怎么还这么不喜欢看手机,都不知道有人会给他发消息的吗。”

    等到天都黑了,中途她甚至无聊到睡着,醒过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屏幕——好家伙,快八点了,庄白是打算离家出走跟南天私奔了吗!

    走吧走吧,都不要回来了!

    施青一腔七上八下的担心终于化为了张牙舞爪的愤怒,她猛地站起身,收起小马扎进了院子,重重地把门关上,往院子里走时还赌气上了大门锁。

    做完这一切之后,施青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最终转回到屋子里,打开冰箱,庄白给她准备的菜还没来得及吃,但是她“哼”了一声,非常有骨气地只拿了一桶泡面。

    ——虽然泡面也是庄白去超市买的,但是她实在饿了,来不及计较。

    数了八分钟,施青掀开泡面盖,用叉子叉了一大口,恶狠狠地塞进嘴里,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施青本来想再赌一会气,但是奈何眼睛太好用,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来电显示,是庄白。

    施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却想:“我如果接了电话,只能说明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不能说明我是个没有原则的人。”“成熟”的施青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抓起桌角的手机,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庄白轻轻“喂”了一声,施青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虽然仅仅一天不见,但是好像有点想他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把南天带到山里了,这个地方没有信号,没有收到消息。”

    庄白第一句话就让施青彻底消了气,施青虚伪道:“哎,没事没事,我这边本来也没要紧的事。你们去了哪座山?”

    “我也不清楚,没有人在这里住,荒郊野岭的,不知道有没有名字。”

    庄白那边的噪音很严重,像是风很大的样子,施青问道:“那你现在在哪里?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已经快九点了。”

    施青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语气里居然不自觉地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期待。庄白在猎猎的山风中凝滞了半晌,随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感觉到那里传来一种他很陌生的情绪。

    不是来自施青的,而是他自己的。

    电话那头的施青以为信号断掉了,在那边“喂”了起来。庄白道:“我在天上。”

    “啊?”施青懵了,“天庭吗?”天庭也可以打电话的吗?

    明明今天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一日,但是听到施青这个傻乎乎的问题,庄白还是笑了出来,边笑边道:“不是,就是字面意义的‘天上’,我飞出来找信号。”

    庄白笑着时的说话声挠得施青耳朵痒痒的,她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庄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南天这边有些问题,我明天晚上再带她回去。”

    施青很失望,失望到庄白那边都已经感应到了这种情绪。庄白愣了一下,没想到施青会因为他今晚不回家而失望。

    “不过也没办法啦,南天留在家里我也会被气死,你把她带走是件好事,好歹给我留了清净呢,你不知道我今天的工作效率有多高……”他听到施青在电话那头这样说着,声音轻松,还没等庄白开口她就已经把自己安慰好了。

    庄白不由自主地把手机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压得耳朵都有些疼了。然而施青说着说着,自我省察的雷达启动,她忽然有点惭愧,心道:“我的话可能太多啦,庄白还在天上呢,这个季节高空中风是很大的,他现在一定很冷。”

    如果有个神仙听人类讲废话听到感冒生病,那他一定会被其他神仙嘲笑的吧……施青不忍心做罪魁祸首,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也很想再多听一听庄白的声音,但是她只能快点结束通话。

    没想到庄白却让她先别挂断,庄白说:“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施青:“你说。”

    “我记得你会禁制类的阵法。”

    他指的是上次他们在处理学生所住小区的走尸时,施青布过的那个覆盖整个小区的禁制阵。

    “如果可以的话,我需要你在我的房间里布置一个禁制阵。”

    “没有问题。”庄白话音刚落施青便应了下来,不过她随即皱起眉头,问道:“你要禁制南天吗,南天不是你的同僚?”

    难道说经过这两日的接触,南天终于凭借她那登峰造极的讨人嫌惹恼了好脾气的庄白,甚至到了庄白要囚禁她以泄愤的地步?

    “南天是我的同僚,但她不是。”庄白很平静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怕自己说得隐晦施青听不懂,他又补充道:“她不是南天。”

    “不过这件事情比较复杂,等我回去之后跟你详细解释。”

    “好,没有问题。”施青很拎得清,没再追问,确认任务的细节:“阵法启动条件是什么?”

    庄白那边的声音被风吹得模模糊糊的,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眼泪。条件是眼泪。”

    挂断电话之后,施青放下泡面,立即去拿了一袋新的朱砂珠,走进庄白的房间。

    “啪”的一声拍开灯,施青开始布阵。像这种小房间,阵法布起来非常容易,因为有大把的时间,施青就仔细地琢磨了一下,布了三层,这样即使天皇老子来了,都得挣扎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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