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逢坐了一天的车,终于到达目的地。沿着两旁种满竹子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等到视野豁然开朗,他抬头看见一尊仙女雕像,怀里抱着琵琶,旁边的石头上刻着三个字,“洪光里”。惠子逢原地疑惑,打电话给老师求助,问了一通得到的解决方案是:走错就走错了吧,去长溪里的学生正好也走错了,两个人刚好交换地点,都是一样的,没有关系。

    造成这局面的是谁呢?他乘火车来到市中心,之后找到了来接他去村里的师傅,明明说清楚是要去长溪里,为什么带他来这儿?那司机,好像把他放下来就原路返回了。不应该送他到学校吗?亏他还拜托妈妈准备了很多礼物作为孩子们的见面礼,现在大概是便宜了去长溪里的那位。

    惠子逢第一时间又给妈妈的秘书打去电话,叫他重新准备一份,尽快送到。

    他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学校,门口早已挂起了欢迎的横幅,只是名字搞错了。

    “我是惠子逢,出了点意外,所以是我过来,在这里待一个月。”

    校长打着哈哈,带他去和老师们打招呼,又去教室里见孩子们。一群八年级的中学生,见到他进来立马都安安静静坐下来,盯着他看。未开化似的懵懂眼神在打量新奇生物,就是这样的感觉。

    等等,除了一位坐在最后排靠窗的女学生。惠子逢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请各位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向老师介绍自己。每个人站起来,都有人在起哄。他们说了自己的名字、喜欢的运动和爱好,最近在追的电视剧,喜欢的明星之类。惠子逢都捧场的赞美几句。

    轮到那位女同学。班里顿时安静了,大家也不看她。

    “我叫罗玉。”女同学站起来说,看着惠子逢,没再说话。

    “没有了吗?”惠子逢温和笑着,见她似乎不开心的样子便叫她坐下。惠子逢一开始就说了,不需要大家站起来介绍,那女孩还是站起来了,面无表情的说了四个字,再无下文。面对这种情况,惠子逢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么过去了。

    安静的教室里忽然蹦出一声,“老师,她没爸没妈,现在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的,脾气还很凶,老师你教训教训她!”

    “是啊是啊!”班里的男孩子们瞬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她爷爷奶奶是捡破烂的。”

    “要饭的!”

    “很穷,连校服也买不起,借了我家钱没有还。”

    “大家安静。”惠子逢听完了有关那女同学的信息,开始把控场面。“同学们,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重要的是终点,而不是起点。”

    没有几个人能听进心里去。还是靠着惠子逢身为老师的身份强硬压着他们不再多嘴多舌。短短的四十五分钟,惠子逢感到心疲力竭。不过有了这些简单的烦恼充斥脑袋,他洗过澡之后,也算舒坦了一些。

    他每天只需要上两个小时的课,其他时间可以自由安排,到处走走看看,只是这地方没什么看头。本地的居民以种地为主,年老的在家里照看庄稼和孩子,年轻的离家去各处打工。村外招摇,村内人马空虚。惠子逢背着一只相机,不到半天就觉得无趣了。

    第二次上课,他就轻松多了。秘书安排人送来的礼物装满了一辆小卡车,所有人都很高兴,排着队伍搬东西。班里的同学们兴奋的拆东西,互相攀比谁拿到的颜色更好看一点。就这样过了100分钟。

    只有罗玉旁边有空座位。惠子逢走来走去,有人问他,“老师,这是什么”或者“这个怎么用”,他耐心回答了一遍又一遍之后,逐渐没有人再理他。惠子逢就坐在了罗玉的位置上。

    属于她的礼物还没有拆开。她在看一本英文版小说。

    “你在看什么?”惠子逢做出感兴趣的样子问。在这个无趣、没有希望的地方,惠子逢多余的精力无处可投,每次看到她就觉得人生可悲。要是他能稍微帮上一点忙,是不是能改变一个女孩子的人生?

    罗玉把书的封面给他看,是雨果的悲惨世界。然后罗玉把书打开继续看,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不是的,老师。”罗玉翻了一页书,“我觉得这些不是我需要的。”

    “你想要什么?”

    “老师,你认识谈松齐吗?”罗玉扭过头来微笑着问。

    谈松齐?惠子逢不大愿意想起这个名字,但更好奇这个人和罗玉是什么关系。他拿出手机翻出新闻里的照片给罗玉看,“你说的是这个人吗?”

    罗玉看了一眼,淡淡点头,“是。老师知道?”

    “你也知道?”

    罗玉合上书本,装进用了很久的书包。铃声响起。她站起来,“老师,放学了,我得回家了。”

    惠子逢让开了路,等罗玉走到过道里,她回头又说了一句,“谈松齐是我爷爷奶奶的亲外孙,老师您能不能帮忙联系到他?让他回来看看自己的外公外婆。”

    这些孩子缺少的是爱。没有爱,也就缺乏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塑造自己的能力。他们的追求一直在向着“只要活得好”这个苍白的目标靠近,所以他们放弃了自己,逐渐变成没有爱,也不会去爱的工具。

    罗玉这个小孩,明显和别人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男孩子们欺负她,她也会反击回去,男孩们吃了败仗,又拿“她没个女生样”来攻击。罗玉在这样的世界里早早的找到了她应该走的路。

    放学了,学生们走出校门,往各个方向散去。乡间的路上只有一群群年纪不大的少年们。此时才下午六点,太阳还没下山,原本亮堂的天空迅速变暗下来。孩子们少不更事,被吓惨了,纷纷作鸟兽状散开。

    路上变得空旷。惠子逢四下里看看,还剩一人正在不缓不慢的走路。她的书包又裂开了一块,在身后一晃一荡。头发是重新拢过的,但还是有些凌乱。校服裤子的膝盖处有一块新的磨损,看来是刚刚摔的。

    罗玉一直盯着太阳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注意到眼前还剩一个惠子逢正在看她。罗玉的神情依然冷酷,和惠子逢打了招呼,“惠老师好。”

    “不用怕,这是日全食。”惠子逢告诉她。

    “我知道。”罗玉不乐意同他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爬上了坡,同时停下来。看着灯球一样的太阳被吞食了一半,那一半周围只剩下一圈刺眼的亮光。短短几秒之内,太阳就只剩下一个标准的圆圈挂在天上。而天空的另外一边,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好像被吞食的太阳从那边出生,只是力量变得柔弱了一些而已。

    惠子逢拿出相机拍照,一连几次都没能拍到满意的照片。这样的盛景百年难遇,要是错过了这几分钟,他一辈子都再也拍不出这样的照片了。

    “老师,能让我拍一个吗?”

    惠子逢心中是不愿的,但是此刻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假装大方的递给她,“你会用吗?”不会还要让他教吧,要是错过了我谁也不会原谅。他想着要是这没见识爱逞能的女学生提出来这个要求,他一定坚守自己的真实意愿。做人真是太难了。

    他这么想着,只见罗玉捧起相机,调整焦距和拍照角度,按下快门,立马将相机递给他。惠子逢心里庆幸,恰好日食还没结束。不过他又好奇的先去翻了罗玉拍下来的照片,他愣住了,日月同辉,一种新生与死亡并存的感觉,雄伟壮阔,又多情缱绻的画面正在他的相机里保存着——这是罗玉拍的。

    惠子逢没想过聪慧的孩子能天赋异禀到这种地步,心里已经对她产生了钦佩。他决定给她创造机会,帮她找到实现自身价值的舞台。

    “这张照片我帮你送去参加摄影大赛,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吧,老师。”罗玉对此不屑一顾,好心的提起了另外一件事。“老师,您说想要找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带我们去写生,我知道哪里最合适,要我带你去看看吗?”

    兴许是这几天的交流多了一些,罗玉放下戒备,对他变得热情了。惠子逢感到高兴,答应了这事,“今天是周五,会提前一节课放学,到时候我们一起,对了,我再邀请上刘老师,可以吗?”

    刘老师罗玉的班主任,一位年长的女老师。年轻的支教男老师和十四岁的女学生走在一起,难免会让人说闲话。惠子逢懂得这社会的尿性。罗玉也答应了。

    不过事情进行的并不如人意。刘老师一来就说,“惠老师,你别多心,这儿都是老头老太太,没人会嘴欠讲那个,你们就放心去吧!就算应该担心,该担心的人也应该是你。”说完就坐上她老公开来的汽车走了。

    “走吧,老师。”罗玉催促。什么都没说,但意思都在眼里表达清楚了。惠子逢只好如此,打算快去快回。

    偏偏走了许久,村庄远远被抛在后头。惠子逢想要问问,罗玉先开口了。

    “老师,你是不是见过谈松齐?”

    “啊?”这个她是怎么知道的?惠子逢差点汗流浃背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带着任务特意守在这里,等着他惠子逢送上门来。要是去了长溪里那位同学来到了这儿,罗玉还会这样吗?

    “我在手机视频里看过你和谈松齐站在一块儿。”罗玉说,“老师,我知道他做了坏事。我不是在关心他。有别的事情我想,你能不能帮上忙?”

    罗玉脚下速度加快,惠子逢也跟上去。他有点好奇,“你向别人寻求过帮助吗?”难道别人都帮不了,只有他能行?会是什么事儿呢?

    “没有,老师。”罗玉说,“我知道你是谁,所以才想要试试看。”

    会是让他帮忙离开她的家庭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以帮上忙,而且易如反掌。

    又进了另一个村庄。宽阔的水泥马路直通村内,看起来比洪光里富有一些。不过越往内走越是看得清楚,其实这些地方都成了一个老弱妇残的村子。几乎没有什么人。路边坐落着几十年的老房子,门窗已经生锈,挂着厚厚的尘土,往院子里望去,屋顶的木头断裂,黑黢黢的洞里到处挂着蜘蛛网,还有院子里生长猖狂的树。院子前面荒草杂生,一棵紫槐树扭曲着身子歪在其中。到了八月底,那树干上还挂着一串开得正旺的紫槐花。对面的房子倒是新些,门前还挂着滴水的衣服。往里面望过去,堆成垛的柴火,长势肆意的花草,厚重的绿苔,无不昭示着这里无人居住。

    “是这里。”罗玉在两层小楼的门前站定。只有它的坐向与别的不同。它孤零零处在左边,面对马路。“老师,我们快走。”

    惠子逢还没看出什么,打算再拍张照片来着,就被罗玉催促离开。惠子逢还是拿出了相机,“等等。”

    话音刚落,住人的那家铁门一响,一只烈狗冲了出来,直奔惠子逢和罗玉两人。罗玉吓得扭过身抱住了脑袋。惠子逢却反应迟钝了。他看那家主人从门里出来了,以为会把狗叫回去,但那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在门口站定,双手插兜,安然看着他的狗朝路人冲过去。

    藏獒扑向惠子逢的面门。惠子逢脑中神经断线,只觉得一股狗臭味猛然入鼻,手上的相机被狗爪子撞掉,他也被一股力道掀翻落地。罗玉连连往后退。

    人是这样渺小。不过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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