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晦,风灯挂在房檐之下,伴着风雨明明灭灭。

    风景瑜垂目,望着那只扯着他袖子的手。观灯影翩然,在那脂白手背上镀上一层暖红润色。

    又移到她面上。

    光影幢幢,好似油墨晕散,将那副端方殊艳面容勾勒得更加浓墨重彩。宝珠似的一双明眸,边缘泛着红,分明带了湿意,仍直直瞪视着他,不肯落下泪来。

    无端教他想起午时在胡同口,暴雨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昏晦间那一张凄艳至极的面目。

    却披着他人衣衫。

    呼吸一窒,他侧眸,顿了顿道:“何苦来哉?”

    站队之事,牵涉阖族,便不单牵涉二房一户,宗亲长辈只怕都会到场。

    没了荣国府的戚二小姐,就是折了爪的秃鹰,没了牙的老虎。便是去了,也只是平白受人凌辱。

    戚灵玉幽幽笑笑:“我要他们见着我就臊得慌。你不过是为我爹出头,我便要看看,当着我的面,他们预备如何发落你。”

    风景瑜沉默一瞬,瞧见她梗着脖子的模样,却反身将她手再次摘落:“大可不必。”

    “我若要去,你以为你拦得住我?”横遭劝阻,戚灵玉生了三分恼意,不依不饶道。

    却看他黑眸微动,倏地落在她外袍之上:“你上午,是去求了宋衍?”

    灵玉心中一跳。

    她素来肆意妄为,此时竟莫名有一瞬,不敢去看那白净面孔上黑白分明的眼睛。

    却看他微微垂下眼,眸光淡漠,声线平静如水:“不必慌张。”

    “我知晓你自有难处,也自有你的理由。会帮荣国府说情,无非路见不平,心有不忍。你若因此心生歉疚,要为我出头,也大可不必。

    到底我为嫡长,族中也只有我受了恩荫,在朝为官。宗亲便是不满,也不能奈我何。”

    戚灵玉一掀眼皮,怔怔望着他。

    他神采淡薄,语气也淡薄,虽平和有礼,却无分毫情绪。

    她这夫婿素来是这么一副淡泊如水的性子,寡言寡性,默默无闻,少出风头。哪怕于男女之事上也似无欲无求。

    于她截然两性。

    尤记得刚刚定亲时,她差下人打听他的性情,那人回报时,还曾品评:是个泥人。

    如今看来,竟是分毫不差。

    戚灵玉原以为,便是他二人间并无夫妻情分,乍闻此事,他也免不了引他动气。

    却不料也似泥牛入海,一点波澜也不曾掀起。

    似一盆凉水浇头,脑膜那一丝热意散去,戚灵玉静静松了手,退后半步:“那便多谢夫君了。”

    风景瑜沉默一瞬,方道:“回房去吧。”

    这一回戚灵玉没有再拒绝。

    适才那方寸间因感激生出的些许暧昧心绪,经此一番言语,已是荡然无存。

    可待她回到房中,枕在玉枕上,却是辗转难眠。

    直到夜半,风景瑜才回到房中。

    身后传来男人褪去鞋袜,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酒气,浅淡得几近于无。

    床席间,背对着房门,戚灵玉微微掀开眼皮。

    忽然便明白了为何他是直至此时方回。

    上午在朝,下午在府,他前前后后跪了一日,双膝必已淤青。明日还要上朝,是以涂了药酒。药酒味重,贸贸然带入房中,那是味刺天灵。假若她已睡下,必然被惊醒。

    他是坐在厅堂之中,待那酒味散去,才踏入房中。

    烛火未熄,灯芯窜动,满室摇红。

    新婚数月,床前红纱未褪。身后那人轻手轻脚走近,又隔半晌,掀起红帐。

    一轮阴影笼上,投在被面上。

    秋意霜冷,随着他平躺而下,寒气裹入被衾。

    戚灵玉轻轻发出一声嘤咛,拧过身去,假做刚醒,探手抚上他后背。

    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掌下修长而硬挺的身躯显著一僵。

    他反过身来,单手支起半身,乌发垂落在枕侧:“被我吵醒了?”

    灵玉不答,指尖隔着里衣抚上他胸膛,扯着衣领便往下拉。

    掌下人呼吸倏然一乱,紧跟着伸手握住她手腕。

    “做什么? ”

    红烛摇曳,幽影里戚灵玉眸光清明,静静端详着眼前人。

    他面孔白皙,五官俊秀,却不知因了红烛,还是旁的,一丝红意攀援而上,将耳廓染得通红。

    连眼梢那一点泪痣,也因了呼吸微重,盈盈欲坠。

    她原先还真当她这夫君是金蝉子转世,夜夜与她同床共枕也坐怀不乱。

    莫名地,她心念一动。

    住了手,平静道:“为你搽药。”

    “我搽过了。”

    “我没闻到。”

    场面一时僵持。风景瑜低头嗅了嗅了里衣。

    认定她是在无理取闹。

    药油的味道难散,哪怕他闻了一晚,浸泡其中,已然闻得习惯,仍然能分辨出一丝味道。

    她对气味敏感,平素里饭菜过夜,隔着菜罩子都能闻出来。怎么可能闻不见?

    可一低头,就见戚灵玉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她脾气执拗,此时眼珠子一转不转,大有不依着她,便不安生睡觉的架势。

    风景瑜看她两眼,败下阵来:“好。”

    戚灵玉起身,传唤婢女翻出药油。披上单衣,便坐在了床头。

    她指尖摩挲着他身上丝锦做的衣料,触手光滑,是苏杭今夏时兴的料子,寸丝寸金。

    也只有身出勋爵之家的纨绔子弟,方才能在尚未成家立业时享如此泼天富贵。

    还在闺阁中时,戚灵玉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些坐食祖业的贵族子弟。

    荣国公这一房无男儿,全靠她父亲一人当门立户。她自幼见惯了族中那些堂兄堂伯,是如何不思进取,坐享其成,沾了她们这一房的光,得享衣食富贵,却还日日贪心不足,只盼着她爹早死,将她们这一房吃干抹净。

    这些金玉脂粉里长大的男儿,多是眼界浅薄,内如草莽,只知坐吃山空,如豺狼般盯着长房风光,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都不晓。

    当初风景瑜来府中相看时,她以为他也是这种纨绔子弟。

    风家老太爷曾为一品大员。在任期满后可为族中子弟荫一从五品官职。

    长房落罪后,顾念旧情,先皇并未将荫官之位收回,而是在风老太爷力排众议下,跳过二房宁国公这一辈,顺延给长孙风景瑜。

    按大梁律例,哪怕是恩荫入职,也需先入国子监中考学。

    风景瑜当初在国子监,数次考核皆成绩平平,不过勉强合格。

    便连国子监祭酒,上门与她爹论及此人时,亦说他朽木难雕,于文章一道毫不开窍。

    是以戚灵玉并不十分看得上他。

    却不料荣国府风雨飘摇时,却是他一意孤行,坚持婚约,将她拉出火坑。

    她求告无门时,也只有他肯为她亲眷冒险奔走。

    她勾动衣领,轻轻往下一引。

    雷光扑朔交错,斑斑横于暗夜,斜风疏雨透入纱窗,淅淅沥沥,一片淋漓。

    轰隆一阵闷雷作响,白影耀得满室通明,纱帐飘飞。

    她垂眸,眉睫微颤:“爹对你动了家法?”

    风景瑜顿了顿,抬眼与她解释:“我还未袭爵……又年岁尚轻。宗亲若有了异议,要平悠悠众口,他总要给个交代。”

    “爹?”戚灵玉忽的笑起来,“他若真对你有半分顾念,便不会召集宗亲,大张旗鼓。

    依我看,他分明盼着你犯下大错,就此被圣上革了职,落了罪。好腾出爵位与官位来,让给你那能诗会文,虎视眈眈的弟弟!”

    风家二房夫人共生了两位公子。人人都道长子风景瑜虽心性纯良,但资质平庸,木讷寡言。

    次子风景珩才学出众,风流灵巧。可惜晚生哥哥两年,一点好处也落不着,爵位落不着,荫位也落不着。

    自她嫁入荣国府,这样为小叔子抱不平的言论不知听了多少。

    她从前对这桩婚事不上心,听见了也只当耳旁风。此时得了他好处,却有些不平起来。

    风景瑜听到这里,却倏地蹙眉:“慎言。”

    “二郎很好,不要说他。”

    虽外人议论纷纷,可这对兄弟内里的关系,却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戚灵玉一顿,却是犯了犟:“我非要说,你待如何?”

    “……”

    还能如何?他一直都不能如何。

    更何况,难得见她为他抱不平。

    风景瑜住了嘴。

    戚灵玉往掌心倒了药油,往他背上抹去,触指辙痕斑斑,丘峦一般微微起伏。

    人非草木,她亦非铁石心肠。哪怕从前再是无感,这一串风波下来,也不免有所动容。

    也看透他便是资质庸碌,心性人品,还有长相亦是上佳。

    这样一想,早前的不甘不愿也消了大半。

    衣料上还透着皂角的香气,药酒味混合其中,淡薄得几近于无。

    肌肤触手处并无药酒的湿滑质感,而是清爽平顺。

    他甚至是沐过浴才进的房,哪怕上了药,也被洗去了七七八八。

    她微微出神,便不觉用力,指尖划过脊背处的青紫,带起一阵细密的麻痒。

    风景瑜倏地闭上眼,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这上的是哪门子药。

    戚灵玉顿了顿,转指尖为指腹。

    似春水微拂,似细雨沐街。风景瑜呼吸忽的粗重起来。他反身按住那只手,垂着眼,眸色微暗:“不必再上了,睡吧。”

    话音刚落,就见那自由的另一只手依然伸了过来。

    宛若一条细白的水蛇似的,勾住他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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