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昏暗的柴房之中烟尘弥散，点点微光穿过横斜的柴垛，透入室来。
风景瑜垂着眼，看着那个“自己”掀开眼皮，狠狠地在原本是他的胳膊上一拧。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亦是一场大梦，如梦方醒，脑海还尚余着三份混沌。
只是究竟梦了什么，一睁开眼，又已全然忘记，只觉太阳穴如有针扎，一下一下，刺得生疼。
脑海中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似要划破脑膜：“——啊啊啊啊啊啊穿错了穿错了穿错了。”
他抬起手，微微揉着额角，在心底开口，口气不善：“闭嘴。”
那道声音果然一静。
察觉到语气里莫名奇妙的戾气，风景瑜微微一顿。先是生出了三分不解，平心静气了一瞬，才又道：“怎么回事？”
那道声音沉默一瞬，怯怯开口：“……我是系统。”
系统？
接下来的几句话里，那自称系统的东西，飞快地把来龙去脉颠三倒四地交代了一遍。
“你是说，”风景瑜顿了顿，用自己的话理了一遍，“你是世外之物，这是一个话本子，你的任务，是为荣国公府的戚二小姐逆天改命，让她与日后的内阁首辅宋衍喜结连理？”
“只为你来时弄混了她与我，落到了我身上，是以便将我二人的身子，换了过来？”
那声音更加嗫嚅无声：“是这样的……”
风景瑜静默了片刻，闭了闭眼。
片刻后，道：“要如何做，才能将我二人换回？”
“这倒也不难……”那声音有气无力，支支吾吾，“只要……只要你与宋衍喜结连理，令我大功告成，我自可功成身退……”
越说声音越低。
“……”
风景瑜揉着额角的手一顿，只觉得头颅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
不但如此，肺里竟似塞了一团棉絮般，呼吸间一阵闷闷的刺痛。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清明，只略略转眼，侧眸去看那与他同处一室之人。
那人也直直而戒备地瞪着他，语气不善地冲他开口：“你是谁？”
那是一张俊秀白皙得带了些许女气的脸。带了面纱后，只余眉眼，更是雌雄莫辨。
这张脸，他对着铜镜，看了十多年。
绝大多数时候，这张脸是沉闷的。但此时却直勾勾瞪着他，好似瞪着什么山魈野怪。
意料之外的，为这张脸添了些许光彩。
他略略一怔。再开口时，却语气沉静：“戚二小姐。”
戚灵玉微微一顿，紧跟着便瞪大了眼。
在她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有些客套得有些生硬的口气唤她。
难不成是……
这份迟疑没有存在多久，下一瞬，便见那人朝她微一颔首，神色温和却不失疏离，“在下宁国府风景瑜，有幸结识，无意冒犯。”
除了她那榆木脑袋转世的夫君，还会有谁？
戚灵玉倏地倒吸一口凉气，翻身坐起，冷不丁却只触到满掌砂砾。她一怔，垂目盯着自己的装扮。
那是一件蓝底白襟的粗布褂衫，像是寻常乡野里民妇会着的衣裙。除此之外，面上还蒙着一层面纱。
可是……当她抬手揭下面纱，沿着脖颈往下一探，摸到一颗上下滚动的喉结。
这是个男儿身。
所以，她是和自己的夫君换了身子？
盯着对面那张脸，盯着那张脸上熟悉又违和的神色，戚灵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这是何处？又是何时？”
她怎么不记得，在成婚前，她还在旁的地方与此人有过照面？
“戚二小姐忘了？你我为水匪所掳，一同被关进了这间柴房内。食水未进，已有两日。”风景瑜开口提醒她，却倏地发觉，喉间干哑竟如火烧。
戚灵玉想了起来。
这应当是她十三岁那一年，深秋近冬时节，染了哮喘。上京地近朔北，每至冬季便沙尘迭起。未免于上京中为沙尘所扰，加重病情，爹娘便让她返回位于金陵城的外祖家过冬。
走水路行至半道，到了淮阴地界，却遇上水贼劫船。这一伙水匪来势汹汹，竟似有备而来。身边护卫的家丁仆役，多数都被斩杀殆尽。
她与其余被水匪劫掠而来的妇女收押在一处，随水漂泊，因柴房烟尘飘飞，哮喘发作，昏倒在房中。
最后醒来时，已为官兵所救，送回了外祖家。
算算时间，正正好是十年前。
所以，昨夜那梦中人所述，竟都是真的？
荣国府为宋衍所害，而她也会一杯毒酒，死在宁国府？
想起梦中因果，她一怔，眨了眨眼，缓缓打量着眼前人。
哪怕顶着她的脸，此人的神色亦是柔和而温醇的。教人无法与戏台上那个面白无须，鼻心点红的奸贼形象合为一体。
这样的人，也会因为惧怕宋衍权势，送她下地府吗？
她回过神，却想起件极重要的事。
“世子爷为何会在此处？”
她分明记得，上一世与她关在一间柴房里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哑巴农妇。连续两三日，任她如何在她耳边絮絮叨叨，都不曾张口。
等等……哑巴？
戚灵玉一顿，如梦方醒。
难道说……那时与她同在柴房里的那个农妇，就是风景瑜所扮？
她脑中一时乱作一团，等一垂头，看见地上被她扯落的面纱，答案又好似不言自明。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再加他眉眼生得白皙秀气，她从前看时，也不过以为那农妇生得高挑些罢了。
怎么会这样巧？
可仔细一想，却好像也不巧。
上一世，她毫发无伤地被送回了金陵窦氏的外祖家，合家上下啧啧称奇，都说她命大，合该是福星转世。
可水匪凶残，穷途末路之际，怎么可能乖乖将她交出去？这当中必定还发生了许多波折。
死里逃生，她也不愿细思。可如今见到眼前人，又好似有了答案。
风景瑜闻声，微微掀起眼皮，却是不答反问：“二小姐有咳疾？”
戚灵玉闻言，忽的想起自己的哮喘之症。
上一世被掳来，她也是没待几日，便犯了病。眼下他二人身子换了过来，这病症自然便到了风景瑜身上。
“你哮喘犯了？”
风景瑜只是略一颔首，并不作答。却是侧目望着房门，呼吸间已带了喉音。
哮喘乃是急症，戚灵玉撇他一眼，却见他面上已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柴房中烟尘弥漫，又是两日食水未进，犯病不足为奇。若是要缓解症结，便不能还待在此处。只是，如今他二人身陷匪窝，又该如何脱身？
正思索间，忽见风景瑜抬眸，言语间带着哑意：“我的衣袖内侧应当有一暗袋，内里有一把三寸长的怀刀，可否取出来给我？”
戚灵玉闻言，垂目在袖内一阵翻找，果然如其所言，翻出一把小刀来。
不过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是一把巴掌大小的铁片。
她略一迟疑，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又道：“若有办法将守卫诱进来，我有把握放倒他。”
戚灵玉微怔，看着他沉静面色，迟疑一瞬，忽的计上心来，反身扣起门板。
没多时，守门的水匪被惊醒，隔着门，不耐地大呼小叫：“干嘛干嘛？”
戚灵玉刚要出声，却想起此时尚是男声。
她顿了顿，掐着嗓子硬着头皮喊：“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这嗓音是着实难听，就和那公鸭转世似的。那水匪为之一惊，昏昏然的神志也清醒过来。
迷迷蒙蒙间，脑子里只划过一道闪念——他分明记得这房里就关了一个哑巴俏寡妇，还有一个娇声软语的贵女，怎么会凭空多出一道公鸭嗓？
只是等听清了内容，这点困惑便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什么？出了人命？
他着急忙慌站起，就隔着窗朝房中望去。
这一望，果见若隐若现的柴堆里，浑身绫罗的少女奄奄一息的靠在墙边，面色潮红。
水匪倒抽了一口凉气。想起来守门前上头的交代。
——此人身份贵重，另有用处，万万不能叫她跑了，也不能叫她磕着碰着，有任何损伤。
他连忙道：“怎么了？怎么就要死了？”
听出水匪话里焦急之意，戚灵玉转了转眼珠子，只是冷笑：“怎么就要死了？心里没点数吗，三日食水未进，这一个大活人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
水匪心中暗暗叫苦。
他并非没送过食水，只是这里边那小姑奶奶可难伺候，送去的糠团子馊饭菜，一股脑的全丢了出来，还口口声声说他是给的猪食。
他本想着饿她两日，磨一磨她的气性。哪料想这十几岁的女娃，气性如此之大，愣是一口也不肯吃。
原以为这一两日没吃没喝不会有什么大事，谁知这女娃娃这么金贵，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没见，就半死不活？
他有些烦躁，却又不敢往上禀报，只在原地跺脚：“只要食水是吧？”
戚灵玉撇了撇嘴，先是故意扬声道：“食水？要川贝梨子羹，核桃杏仁露，桂花酥，生枣茶。不是人吃的不要。”
“……”水匪沉默片刻，大骂道，“此处离岸六七里，上哪去给你找这些东西？”
戚灵玉这才缓和了声调，退而求其次道：“行行行，不要这些也行。只是切记要新鲜干净的，清淡的，带些汤水的，对了，不要放盐。对了，我瞧着，姑娘是咳疾犯了，最好是给找个大夫。”
相较于先前的无理取闹，这回的要求显而易见的平易近人了许多。那水匪便未再反驳，只骂骂咧咧地转头去了。
等那人走开，柴房里，陡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等咳嗽声甫定，风景瑜闭上眼，靠在墙上平复片刻，抬起眼，黑漆漆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以为他是想问她的主张，戚灵玉蹲下身，与他解释道：“这窝水匪劫船时，江面尚有七八艘民船。别家的船都是男的杀了，女的留下。独独我家那艘，无论男女都杀，留下我一人。
我瞧着，他们未必不晓得我是谁，故意留下我。既如此，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我病死。”
“若是要寻医，自然要靠到人多村多的岸上，不能泊在野滩边。等靠了岸，若你能将那水匪放倒，我们不论要逃要求救，都容易许多。”
还有一事，戚灵玉却是没说。
上一世她醒来便为官兵所救，不过两三日功夫。
中间或许是水匪靠了岸，又或许撞上了朝廷的水军，但无论是哪种，至多这两日，是有机会逃走的。
似是默许，他又缓缓阖上眼。
戚灵玉却倏地想起什么。她于柴房内环视一周，就见门边摆着一只踢翻的铁盆。内里汤水倾洒，漏在地上，已是隐隐发黑。
两日前那水匪送来一盆馊食，她没耐住脾气，当场便踢翻了铜盘。
她又探手进袖，从中摸出一个纸盒。
那纸盒里细细码着深褐色半透明的糖块，已经被人吃了大半。
她吃的。
前一世被困在这间柴房里，连吃了几餐糠团子，又等来了馊饭。
她从小在荣国府里锦玉衣食，几时如这般忍饥挨饿过，气不打一处来，便忆着那些从前在金陵外祖家学的下流话，隔着门与那些水匪对骂。
她从小在上京长大，不会金陵话，实际上并不十分明白那些话的意思，只是瞧见门外那水匪被自己骂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敢真拿她如何，便觉心旷神怡。
正骂得兴起，就见边上那自打被关进来便一声不吭的哑巴俏寡妇眉心一跳，倏地伸过手来，堵住她的嘴。
在那之前，戚灵玉还以为“她”又聋又哑。不管她说什么话，都跟那石头进了泥潭似的，连个响也没有。
似乎是为了堵她的嘴，那之后“寡妇”就从袖里摸出了一盒梨膏糖来，隔上一段时间，便喂上她一颗。
戚灵玉实在不喜欢这副哄小孩的做派，只是实在饿极，再加上也骂累了，便也老老实实吞了下去。
“她”自己倒是一颗未曾动。是以两日下来，还剩五六粒。
那时她与这“寡妇”分明素不相识，看着“她”温柔可亲的模样，初时竟也没有提防这万一是个表里不一恶妇，会在糖里给她投毒。
只是，先不说梨膏糖乃鲜梨混杂川贝熬制，制价昂贵。便是方糖，也不是寻常百姓吃得起的。
等戚灵玉吃完了小半盒，终于觉出了不对。
一介乡野村妇，又怎会随身携带这样昂贵的零嘴？
她生了疑心，便要发问，便见那“寡妇”双眼一闭，俨然装聋作哑。
戚灵玉当场气急败坏，就要扣着嗓子眼吐出来。
“寡妇”无可奈何地伸手按住她，又从柴垛上折了一根枯枝，在沙地上写画起来。
“她”说，她是被大户人家里强娶的小妾，偷了主家的糖逃出去，只等着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甜嘴。
一番说辞，说得情真意切，哄得她涕泪涟涟。
回忆至此，戚灵玉倏地抬起头。
似是察觉到她视线，那人抬起眼，与她对视，黑漆漆的双目里透出一丝问询。
戚灵玉兀地一声冷笑。
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这夫君，原来是编故事的一把好手？
风景瑜垂着眼，看着那个“自己”掀开眼皮，狠狠地在原本是他的胳膊上一拧。眼皮子微微一跳。
他亦是一场大梦，如梦方醒，脑海还尚余着三份混沌。
只是究竟梦了什么，一睁开眼，又已全然忘记，只觉太阳穴如有针扎，一下一下，刺得生疼。
脑海中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似要划破脑膜：“——啊啊啊啊啊啊穿错了穿错了穿错了。”
他抬起手，微微揉着额角，在心底开口，口气不善：“闭嘴。”
那道声音果然一静。
察觉到语气里莫名奇妙的戾气，风景瑜微微一顿。先是生出了三分不解，平心静气了一瞬，才又道：“怎么回事？”
那道声音沉默一瞬，怯怯开口：“……我是系统。”
系统？
接下来的几句话里，那自称系统的东西，飞快地把来龙去脉颠三倒四地交代了一遍。
“你是说，”风景瑜顿了顿，用自己的话理了一遍，“你是世外之物，这是一个话本子，你的任务，是为荣国公府的戚二小姐逆天改命，让她与日后的内阁首辅宋衍喜结连理？”
“只为你来时弄混了她与我，落到了我身上，是以便将我二人的身子，换了过来？”
那声音更加嗫嚅无声：“是这样的……”
风景瑜静默了片刻，闭了闭眼。
片刻后，道：“要如何做，才能将我二人换回？”
“这倒也不难……”那声音有气无力，支支吾吾，“只要……只要你与宋衍喜结连理，令我大功告成，我自可功成身退……”
越说声音越低。
“……”
风景瑜揉着额角的手一顿，只觉得头颅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
不但如此，肺里竟似塞了一团棉絮般，呼吸间一阵闷闷的刺痛。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清明，只略略转眼，侧眸去看那与他同处一室之人。
那人也直直而戒备地瞪着他，语气不善地冲他开口：“你是谁？”
那是一张俊秀白皙得带了些许女气的脸。带了面纱后，只余眉眼，更是雌雄莫辨。
这张脸，他对着铜镜，看了十多年。
绝大多数时候，这张脸是沉闷的。但此时却直勾勾瞪着他，好似瞪着什么山魈野怪。
意料之外的，为这张脸添了些许光彩。
他略略一怔。再开口时，却语气沉静：“戚二小姐。”
戚灵玉微微一顿，紧跟着便瞪大了眼。
在她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有些客套得有些生硬的口气唤她。
难不成是……
这份迟疑没有存在多久，下一瞬，便见那人朝她微一颔首，神色温和却不失疏离，“在下宁国府风景瑜，有幸结识，无意冒犯。”
除了她那榆木脑袋转世的夫君，还会有谁？
戚灵玉倏地倒吸一口凉气，翻身坐起，冷不丁却只触到满掌砂砾。她一怔，垂目盯着自己的装扮。
那是一件蓝底白襟的粗布褂衫，像是寻常乡野里民妇会着的衣裙。除此之外，面上还蒙着一层面纱。
可是……当她抬手揭下面纱，沿着脖颈往下一探，摸到一颗上下滚动的喉结。
这是个男儿身。
所以，她是和自己的夫君换了身子？
盯着对面那张脸，盯着那张脸上熟悉又违和的神色，戚灵玉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这是何处？又是何时？”
她怎么不记得，在成婚前，她还在旁的地方与此人有过照面？
“戚二小姐忘了？你我为水匪所掳，一同被关进了这间柴房内。食水未进，已有两日。”风景瑜开口提醒她，却倏地发觉，喉间干哑竟如火烧。
戚灵玉想了起来。
这应当是她十三岁那一年，深秋近冬时节，染了哮喘。上京地近朔北，每至冬季便沙尘迭起。未免于上京中为沙尘所扰，加重病情，爹娘便让她返回位于金陵城的外祖家过冬。
走水路行至半道，到了淮阴地界，却遇上水贼劫船。这一伙水匪来势汹汹，竟似有备而来。身边护卫的家丁仆役，多数都被斩杀殆尽。
她与其余被水匪劫掠而来的妇女收押在一处，随水漂泊，因柴房烟尘飘飞，哮喘发作，昏倒在房中。
最后醒来时，已为官兵所救，送回了外祖家。
算算时间，正正好是十年前。
所以，昨夜那梦中人所述，竟都是真的？
荣国府为宋衍所害，而她也会一杯毒酒，死在宁国府？
想起梦中因果，她一怔，眨了眨眼，缓缓打量着眼前人。
哪怕顶着她的脸，此人的神色亦是柔和而温醇的。教人无法与戏台上那个面白无须，鼻心点红的奸贼形象合为一体。
这样的人，也会因为惧怕宋衍权势，送她下地府吗？
她回过神，却想起件极重要的事。
“世子爷为何会在此处？”
她分明记得，上一世与她关在一间柴房里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哑巴农妇。连续两三日，任她如何在她耳边絮絮叨叨，都不曾张口。
等等……哑巴？
戚灵玉一顿，如梦方醒。
难道说……那时与她同在柴房里的那个农妇，就是风景瑜所扮？
她脑中一时乱作一团，等一垂头，看见地上被她扯落的面纱，答案又好似不言自明。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再加他眉眼生得白皙秀气，她从前看时，也不过以为那农妇生得高挑些罢了。
怎么会这样巧？
可仔细一想，却好像也不巧。
上一世，她毫发无伤地被送回了金陵窦氏的外祖家，合家上下啧啧称奇，都说她命大，合该是福星转世。
可水匪凶残，穷途末路之际，怎么可能乖乖将她交出去？这当中必定还发生了许多波折。
死里逃生，她也不愿细思。可如今见到眼前人，又好似有了答案。
风景瑜闻声，微微掀起眼皮，却是不答反问：“二小姐有咳疾？”
戚灵玉闻言，忽的想起自己的哮喘之症。
上一世被掳来，她也是没待几日，便犯了病。眼下他二人身子换了过来，这病症自然便到了风景瑜身上。
“你哮喘犯了？”
风景瑜只是略一颔首，并不作答。却是侧目望着房门，呼吸间已带了喉音。
哮喘乃是急症，戚灵玉撇他一眼，却见他面上已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柴房中烟尘弥漫，又是两日食水未进，犯病不足为奇。若是要缓解症结，便不能还待在此处。只是，如今他二人身陷匪窝，又该如何脱身？
正思索间，忽见风景瑜抬眸，言语间带着哑意：“我的衣袖内侧应当有一暗袋，内里有一把三寸长的怀刀，可否取出来给我？”
戚灵玉闻言，垂目在袖内一阵翻找，果然如其所言，翻出一把小刀来。
不过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是一把巴掌大小的铁片。
她略一迟疑，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又道：“若有办法将守卫诱进来，我有把握放倒他。”
戚灵玉微怔，看着他沉静面色，迟疑一瞬，忽的计上心来，反身扣起门板。
没多时，守门的水匪被惊醒，隔着门，不耐地大呼小叫：“干嘛干嘛？”
戚灵玉刚要出声，却想起此时尚是男声。
她顿了顿，掐着嗓子硬着头皮喊：“快来人啊！出人命啦！”
这嗓音是着实难听，就和那公鸭转世似的。那水匪为之一惊，昏昏然的神志也清醒过来。
迷迷蒙蒙间，脑子里只划过一道闪念——他分明记得这房里就关了一个哑巴俏寡妇，还有一个娇声软语的贵女，怎么会凭空多出一道公鸭嗓？
只是等听清了内容，这点困惑便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什么？出了人命？
他着急忙慌站起，就隔着窗朝房中望去。
这一望，果见若隐若现的柴堆里，浑身绫罗的少女奄奄一息的靠在墙边，面色潮红。
水匪倒抽了一口凉气。想起来守门前上头的交代。
——此人身份贵重，另有用处，万万不能叫她跑了，也不能叫她磕着碰着，有任何损伤。
他连忙道：“怎么了？怎么就要死了？”
听出水匪话里焦急之意，戚灵玉转了转眼珠子，只是冷笑：“怎么就要死了？心里没点数吗，三日食水未进，这一个大活人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
水匪心中暗暗叫苦。
他并非没送过食水，只是这里边那小姑奶奶可难伺候，送去的糠团子馊饭菜，一股脑的全丢了出来，还口口声声说他是给的猪食。
他本想着饿她两日，磨一磨她的气性。哪料想这十几岁的女娃，气性如此之大，愣是一口也不肯吃。
原以为这一两日没吃没喝不会有什么大事，谁知这女娃娃这么金贵，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没见，就半死不活？
他有些烦躁，却又不敢往上禀报，只在原地跺脚：“只要食水是吧？”
戚灵玉撇了撇嘴，先是故意扬声道：“食水？要川贝梨子羹，核桃杏仁露，桂花酥，生枣茶。不是人吃的不要。”
“……”水匪沉默片刻，大骂道，“此处离岸六七里，上哪去给你找这些东西？”
戚灵玉这才缓和了声调，退而求其次道：“行行行，不要这些也行。只是切记要新鲜干净的，清淡的，带些汤水的，对了，不要放盐。对了，我瞧着，姑娘是咳疾犯了，最好是给找个大夫。”
相较于先前的无理取闹，这回的要求显而易见的平易近人了许多。那水匪便未再反驳，只骂骂咧咧地转头去了。
等那人走开，柴房里，陡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等咳嗽声甫定，风景瑜闭上眼，靠在墙上平复片刻，抬起眼，黑漆漆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以为他是想问她的主张，戚灵玉蹲下身，与他解释道：“这窝水匪劫船时，江面尚有七八艘民船。别家的船都是男的杀了，女的留下。独独我家那艘，无论男女都杀，留下我一人。
我瞧着，他们未必不晓得我是谁，故意留下我。既如此，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我病死。”
“若是要寻医，自然要靠到人多村多的岸上，不能泊在野滩边。等靠了岸，若你能将那水匪放倒，我们不论要逃要求救，都容易许多。”
还有一事，戚灵玉却是没说。
上一世她醒来便为官兵所救，不过两三日功夫。
中间或许是水匪靠了岸，又或许撞上了朝廷的水军，但无论是哪种，至多这两日，是有机会逃走的。
似是默许，他又缓缓阖上眼。
戚灵玉却倏地想起什么。她于柴房内环视一周，就见门边摆着一只踢翻的铁盆。内里汤水倾洒，漏在地上，已是隐隐发黑。
两日前那水匪送来一盆馊食，她没耐住脾气，当场便踢翻了铜盘。
她又探手进袖，从中摸出一个纸盒。
那纸盒里细细码着深褐色半透明的糖块，已经被人吃了大半。
她吃的。
前一世被困在这间柴房里，连吃了几餐糠团子，又等来了馊饭。
她从小在荣国府里锦玉衣食，几时如这般忍饥挨饿过，气不打一处来，便忆着那些从前在金陵外祖家学的下流话，隔着门与那些水匪对骂。
她从小在上京长大，不会金陵话，实际上并不十分明白那些话的意思，只是瞧见门外那水匪被自己骂得脸红脖子粗，却又不敢真拿她如何，便觉心旷神怡。
正骂得兴起，就见边上那自打被关进来便一声不吭的哑巴俏寡妇眉心一跳，倏地伸过手来，堵住她的嘴。
在那之前，戚灵玉还以为“她”又聋又哑。不管她说什么话，都跟那石头进了泥潭似的，连个响也没有。
似乎是为了堵她的嘴，那之后“寡妇”就从袖里摸出了一盒梨膏糖来，隔上一段时间，便喂上她一颗。
戚灵玉实在不喜欢这副哄小孩的做派，只是实在饿极，再加上也骂累了，便也老老实实吞了下去。
“她”自己倒是一颗未曾动。是以两日下来，还剩五六粒。
那时她与这“寡妇”分明素不相识，看着“她”温柔可亲的模样，初时竟也没有提防这万一是个表里不一恶妇，会在糖里给她投毒。
只是，先不说梨膏糖乃鲜梨混杂川贝熬制，制价昂贵。便是方糖，也不是寻常百姓吃得起的。
等戚灵玉吃完了小半盒，终于觉出了不对。
一介乡野村妇，又怎会随身携带这样昂贵的零嘴？
她生了疑心，便要发问，便见那“寡妇”双眼一闭，俨然装聋作哑。
戚灵玉当场气急败坏，就要扣着嗓子眼吐出来。
“寡妇”无可奈何地伸手按住她，又从柴垛上折了一根枯枝，在沙地上写画起来。
“她”说，她是被大户人家里强娶的小妾，偷了主家的糖逃出去，只等着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甜嘴。
一番说辞，说得情真意切，哄得她涕泪涟涟。
回忆至此，戚灵玉倏地抬起头。
似是察觉到她视线，那人抬起眼，与她对视，黑漆漆的双目里透出一丝问询。
戚灵玉兀地一声冷笑。
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这夫君，原来是编故事的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