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是被一条疯狗追赶,然后一头栽进臭水沟里给淹死的。夏季的风像是从蒸笼里冒出来的,扑得人脸直冒热汗,这种天气躺在水里也没有用,周围花草树木也都跟倦了一样耷拉着脑袋,只有闹哄哄的蚊蝇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和水沟旁转个不停。这会儿正三伏天,天气燥热得很,这条臭水沟仅离街道几百米,当地的居民很快就会因为尸体腐烂的气味而发现我,我也可能在被发现之前就成野狗的盘中餐。当然,被野狗吃掉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我对那副臭皮囊也不在乎。我作为人一生已经完了,就跟放电影似的都不知道怎么的就完了。

    我变成了鬼。说来好笑,我从小就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恐惧,比呱呱乱叫的乌鸦,比如黑漆漆的棺材和野草丛生的荒坟,再比如三更半夜的狗叫声都会让我心悸很久。我曾在无数次想象过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却不曾知道死亡就跟做梦一样,只是无意识地飘飘荡荡,好在没有人看得到我,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只是坐着树荫下乘凉。如今作为鬼我还有一点知觉,只是内心再也没有了那种恐惧。怕鬼的人变成了贵,那一切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不仅不怕,我反而觉得做鬼一身轻,当那种压迫死人的恐惧随着我一头栽进臭水沟以后,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

    我出生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崇山峻岭,层峦叠嶂,各种各样的村寨散落在大山中,大山的中心则是连接各个村落的小镇,不过所谓的小镇不过也只是一条几百米的街道,比起村寨来顶多房子大一点,车子多一点,人多热闹一点而已。原谅初中没毕业的我绞尽脑汁才能想出这些词汇来,毕竟靠力气吃饭的人不需要太聪明的脑袋。

    偏僻的小镇,地广人稀的小山村,接近越南的热带季风气候,那里年平均气温22℃以上,除了冬季以外不会给人舒适的感受。你不会想感受那种坐着吃饭也会流汗,不到下午四点根本不敢出门的感觉。好在热是热了点,那漫山遍野的香蕉和橡胶树养活了生活在那里的人,当然也包括我。我热爱那片土地,热爱大片大片的香蕉林,我喜欢每天去地里转一圈,喜欢看那些小小的花变成沉甸甸的果实。年复一年,我每天不是在给香蕉树施肥就是在给香蕉果套袋,又或者把成熟的蕉砍下来再一坨一坨地扛回去,但山地不像柏油马路那样闭着眼睛都能走,香蕉又重,一坨大概能有四五十公斤,扛着它走山路稍不注意就会摔得你四脚朝天,好在我家养了匹马,也正是它分担了许多劳力,不然一坨一百斤左右的香蕉会在长年累月中压掉我对那片土地的热爱。或许正是那强烈热切的欢喜冲淡了我对知识的渴望,所以我从小就讨厌学校,讨厌那了无生趣的座椅板凳。原本,我可以就那样过一生的,和我的父母亲一样,守着那片香蕉林,然后娶妻生子,直到与土地融为一体。但“原本”一词只是假设性的词语。2011年也就是我十八岁那年,香蕉突然降价了,原本三块五一公斤的香蕉五毛钱都没有人要,对蕉农来说那是致命的打击。种蕉不像种其他的农作物一样卖不出可以囤起来,你只能看着成吨的香蕉在树上发黄,直到烂掉。不仅如此,随着香蕉一起烂掉的还有买蕉苗的钱、买肥料的钱,以及各种各样的人工费。

    那一次的降价风波杀得蕉农猝不及防。本来种蕉就像赌博,但往年价钱再怎么跌也不会跌出两块,而那年开春时大量香蕉齐齐上市,加上马来西亚进口蕉的冲击,包括云南、广西、海南在内的香蕉市场大面积崩盘。香蕉卖不出去的时候我父亲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吸旱烟,他那花白胡茬像野草一样毫无章法地长着,每咂巴一口,白色的烟雾黄色的牙缝里穿出来扑他一脸,那黝黑的脸庞在烟雾中显得格外凄凉。

    我本以为一切会慢慢好起来,香蕉的价格也会慢慢恢复,最起码我们家还有一片橡胶林,虽然不能大富大贵,糊口总还是可以的。可事与愿违,从我表舅登门拜访的那一天,一切全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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