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束云又做怪梦了。

    梦里,她化作一缕魂魄,被困在棺材中。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诵经声,时远时近,隐约夹杂着人声低语。

    “可怜啊,京城闻名的美人,竟然无人守灵,只能让我们这些杂役来守。”一个声音嘶哑的声音说道。

    “有什么办法?她家人都被下狱了。”另一个女人接话,又低声嘟囔道,“红颜薄命,怕是怨气不小。”

    老者冷哼一声:“怕什么?她就是索命,也不会找咱们,必是去寻她的夫家。”

    女人附和:“齐家人定是心虚,这才找这么多人来给她超度。”

    半年前,她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还只当是被魇住了,觉得好笑。那时她正在书院里跟着师傅游历画作,怎会无端在梦里成了嫁过人的冤魂?还是怨气重到让旁人害怕的那种?

    然而,这半年来,梦境一次次纠缠着她,每当入睡,她便被迫回到那口黑棺。随着时间推移,梦中人交谈的内容也越来越清晰。直到前几日,她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

    一人沉声叹息:“宁国公一代功臣,竟遭这等奸人陷害。”

    另一人语气坚定:“黔宁县的事,不过是场阴谋,祸水东引,早晚会平反。”

    这些话让她不寒而栗——他们说的正是她父亲。她万万没想到,穆家隐居西南多年,竟然还是被卷入朝廷的阴谋。

    九年前,西北叛乱,叛军势头之猛让朝廷措手不及,隐有直逼京中之势。朝中群臣各自为政,人心涣散,无人敢领命御敌。她的父亲穆英单刀赴会,毅然决然,力挽狂澜,救国之危难。被先帝封为国公,登阁拜相。

    然而,人无千日好。叛军退去后不久。先帝因服丹药损伤身子,无子而亡。群臣推举宗室中尚为显王的当今圣上继位。

    朝局动荡依旧,一些大臣却暗中对穆英心生忌惮,斥其功高震主。为避锋芒,穆英只得主动请缨镇守西南边境,远离京城权力纷争。

    时至今日,穆家已被朝廷远远放逐,而黔宁县正位于云南都督府辖下。为何成了这“祸水”之地?

    这些日子,她反复琢磨。然而梦境中的情景,仿佛在一步步逼近。

    几日前,她收到父亲来信,提到齐家大郎从京城远道而来,似有意联姻。信中父亲含蓄地询问她对齐家大郎的看法,字里行间透露出促成这桩婚事的打算。

    穆束云无法对父亲道出实情。梦境中的信息模糊不清,真假难辨,哪怕她确信那梦是对未来的预兆,父亲也不信鬼神邪说。没有确凿证据,她的担忧不过是空口无凭。

    无奈之下,她在回信中极力婉拒,称自己对齐家大郎无意。又谎称身体不适,在书院静养,无法回家。

    事实上,她已经收拾了行囊,决意亲自前往黔宁县查个究竟。

    此时,她正坐在南行的马车上,走了有三日了,离目的地已不远。

    ……

    清早,穆束云又被噩梦惊醒。

    此时正值卯时,院内稀疏的洒扫声透过窗棂传了进来。

    这些天她白天赶路,夜晚便留宿驿站。丫鬟盈翠见她已醒,忙伺候穿衣梳洗。

    此地为绍安郡,距离黔宁县城还有大半天的路程,越往南,越显荒凉。她吩咐小厮备好一应物品,准备继续上路。

    小厮退下后,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悄然现身。

    此人是穆束云的近卫,师勤。她的父亲曾是穆英身边的心腹,多次舍命相救,深得信任。师勤承其父武艺,身手不凡,被穆英提拔为穆束云的贴身护卫。

    两人年纪相仿,在外共处多年,少了主仆之分,多了些默契与亲近。

    她已暗中调查齐家大郎半月有余。

    师勤走到在桌案前,毕恭毕敬站好:“郡主。”

    窗边的穆束云刚洗过头,乌黑长发如锦缎般散落肩头,在烛光下泛着微光,显得愈发娇柔。师勤侧目,瞥见她精致的鼻尖。

    穆束云放下书卷,懒懒道:“查的怎么样?”

    师勤正色答:“齐家大郎人品还算端正,他没有外室,不找小馆。”

    穆束云轻咳两声,似乎被这话噎住了:“谁让你去查这些了?东西呢?”

    师勤努了努嘴,从袖中取出一本不起眼的蓝色小册子,递到穆束云手中:“齐湛这次来云南的行踪都记录在里面了,虽还不算详尽,您先看看吧。”

    穆束云翻开小册子,几页后便皱起眉。齐湛一路走走停停,许多地方空白,唯一确定的是他在黔宁县滞留了半个月。

    “他在这里停了大半个月,什么记录都没有?”穆束云问。

    师勤挠挠头,无奈道:“邪门得很,什么都查不到。只知道他一到那儿就被劫了,之后一直住在官驿。”

    “被劫?”穆束云冷笑,讥讽道,“堂堂宰府大公子,连个护卫都没有?”

    师勤耸耸肩:“是啊,被劫了之后就老老实实待着,等人送钱才继续上路。”

    穆束云微微皱眉,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她梦里的夫家,去了害她一家殒命的“祸水之地”,这不正是有阴谋?难怪要请这么多人超度她——这是怕她爬起来掐死他们吧。

    穆束云合上册子,冷冷问道:“你信吗?”

    师勤带着戏谑,朗声道:“我才不信这些鬼话。”

    穆束云哼笑了一声,显然也不信。她停顿片刻,接着问:“黔宁县是个什么情况?”

    师勤清了清嗓子:“这地方地处山清水秀的西南边境,特色菜是手把肉,木姜子牛干巴,还有……”

    “讲重点!”

    “哦,这里治安不太好。”师勤摸摸鼻子,“黔宁与六诏国相邻,靡莫土人和汉人混居,总发生冲突。”

    穆束云点了点头。她对这些情况并不陌生,穆家镇守西南,职责就是维护边疆的安稳。近年来六诏国在南部势力渐增,虽然表面上臣服,暗地里却挑衅,摩擦不断。

    “没别的了?”

    “还有,”师勤掰手指一数,怪道:“过去三年,黔宁县令换了将近十个,每个都干不了多久就告老还乡了。”

    穆束云眯起眼睛:“竟有这种事?”

    科举出身的文官,无不指望升迁的机会。宁愿做百姓,也不愿当这官,实属闻所未闻。民风彪悍,难以治理?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现任县令呢?”

    师勤背脊微微一颤,敛色道:“最怪的就是这里了!这新任县令名叫薛方,已经在任上大半年了。您说,为什么其他人做不长,他却能安稳任职这么久?”

    穆束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人确实舍得花钱,广招幕僚。而她也是借着师兄的名义,接下了这师爷的活儿。

    她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当然是因为他肯花钱,他都请我这个师爷了,我肯定帮他好好看看。”

    二人在房内没有多聊,片刻后,小厮来报,一应物品都已备齐。

    穆束云闻言,起身准备上路。她走到一旁,换上灰扑扑的圆领窄袖袍,手脚麻利地用青巾将长发束好。片刻间,原本娇美的小娘子,已然化作一位清秀俊俏的小郎君。

    当日头偏西时,马车终于抵达了黔宁县城外。

    这里刚下过一场薄雪,曲径河上波光粼粼,虽是深冬,这偏远的西南地带,河面却并不会结冰。车轮碾压在地上咕噜响。越靠近城内,土路上的挑担行人越发多了起来。

    穆束云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一阵冷风迎面吹进来,冻得她缩了缩脖子。

    旁边的丫鬟见状,拿起一件银狐裘欲为她披上:“小娘子可是冻着了?”

    穆束云摆了摆手,道:“前边就要到城门口了。”

    穆束云与师勤一同下了马车,在城外遣散了其余随从。她单手提着黑色包袱,翻身上了枣红马,策马朝城内奔去。

    土路因积雪打湿,变得泥泞不堪,马蹄溅起的泥点子尽数沾在她的衣摆上。

    到了城里,二人下马牵行。穆束云往前望去,长街两旁,高楼参差错落,沿途皆是商贩高声叫卖,看着一派生机繁华。

    穷山恶水?不像啊,县令怎么就待不住了呢?

    二人在城内行了没多久,便看到红墙灰瓦的县衙,砖瓦都有些年头了,斑驳掉色。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人正争的面红耳赤。

    矮个的男子年约四十,身姿略显疲惫,他边说边叹:“这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再来个师爷,我们在这县衙还会有地位吗?”

    他旁边站着个健壮的,用着棉布绑腿,像武夫。这人穿的少,嗓门却格外大:“不就是个师爷嘛,还能翻了天去?”

    矮个的低声道:“这县令都赶着巴结呢,这是抱一大师的徒弟。”

    高个的不以为然,口出狂言:“管他那个大师的徒弟,天龙人来了咱黔宁县也得趴着。”他停顿一下,又哼了一声,“就跟那应大人一样。”

    “那倒也是。”矮个人的回他,“咱这庙小,就巴望着他能多对付那应大人,别挤兑我们,已经没活路了。”

    “量他也不敢。”这武夫正说着,抬头瞥见巷口贴告示的地方站了两人。

    打头的是个瘦弱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几岁,身形瘦小,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头发乱糟糟。衣服上还有补丁,人也脏兮兮的,仿佛刚从泥地里爬出来似的。

    这少年身旁还牵着马,这马蹄子不安分地乱踢,泥巴脏了地,还得他来清理。

    他皱眉,摆手呵斥:“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

    穆束云把他们的对话都听了个全乎的。

    她扯了扯嘴角,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泥:“二位,在下是知县请来的师爷。各位称我沙和便可。”

    此人显然不信,皱了皱眉,又上下打量了穆束云几眼。

    穆束云借用了师兄的名字,还特意易了容。她虽未能完全掌握师傅的绘面易容术,但也学了七八分精髓,特意化作瘦弱的落魄书生模样,遮掩住了女性特征。叫她想不通的是,自己这身灰色的长袍最是舒适,走哪都穿着,怎么就是小叫花子了?

    她淡定地从兜里翻出信件,递给矮个的人。

    这人打开文书,脸色一变,连忙拱手作揖:“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

    穆束云轻摆袖子,斜眼打量:“怎么称呼?”

    “下官是黔宁县的县丞,王良。”说着他又指向身后的高个的,“这是捕班,王宝。”

    王良满脸堆笑恭维:“等您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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