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小雨淅淅沥沥。

    钟晴罩了件鹅黄蝶恋花绸缎披风,过廊下转进后花园。

    长相明艳的丫头杏儿一手挎竹篮,一手抱着一把油纸伞紧紧跟在后头。

    “小姐,等雨停了不行么?”小丫头皱着眉,嘟着嘴,知晓自己这样很可爱般,眼儿睁得圆溜溜的,油亮亮的两根大辫子跳上跳下。

    钟晴并不言语,裙裾如莲绽放,粉红缎绣花鞋面上的珍珠沾了点雨滴,反射着冷白的光。

    垂云髻上的流苏却很稳重。

    隔壁伴着雨声,传来咿咿呀呀的昆曲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钟晴发了会儿怔,闻言柔声道:“后园子里的白玫瑰最好,经了小雨后,比人为浇水更多了几分天然的娇艳鲜嫩,母亲素来喜爱白玫瑰,此时折下几支送去给母亲插瓶最是相宜。”

    杏儿撅嘴轻哼一声,忙打伞跟上。

    钟晴想,且旁边一株垂丝海棠开得葳蕤,趁此于亭中赏得雨中海棠,也不枉一番春景虚度。

    于是,当洪琅误进后花园子里,便见着这一番景象。

    小雨朦胧,雨声叮当,粉红嫩黄的百花丛里,一窈窕美人站在油纸伞下,嫩葱白玉般的指尖,挑起白玫瑰,俯身轻嗅,嘴角的笑,如菩萨般宁静慈悲,叫人魂灵都平静下来,心生皈依之感。

    尤那双手,在雨中嫩得发亮,他亲眼瞧见一滴雨,从她柔白的手背滑下,犹如风在亲吻。

    后面传来小厮喊声:“洪爷!”

    丫头杏儿回头,杏眼圆睁,呵斥道:“哪儿来的宵小!这是我们……”

    剩下的话被钟晴拦下。

    钟晴头也不抬,低眉顺眼,福了一礼后,扶着杏儿的手回了。

    徒留洪琅盯着美人的背影,表情莫测。

    回了房后,杏儿尤愤愤的。

    “小姐!你为什么不许我骂他,那个登徒子,人家的后花园是随随便便能进的么?还那样盯着人看,太失礼了!!”

    钟晴解开披风带子,淡淡的:“叫人将花儿送母亲那儿去。”

    “小姐!”

    “去吧。”

    钟晴倚榻上,失了赏景的兴致,无趣地随手拿起《女诫》来看。

    杏儿叹了口气,很气愤似的,剁了剁脚,拎着篮子出去了。

    钟晴手持《女诫》,眸光却越过窗子,盯着院儿里的海棠怔怔出神。

    后花园子的角门和她的院子门是父亲心腹的小子们看守,非父亲同意,外人不得入内。三哥来瞧她,也得经过父亲同意。

    何况,是外客。

    且,她前脚刚吩咐杏儿去拿伞来,后脚人就进了门。

    杏儿那劲儿似巴不得把她生辰八字一起给泄出去。

    若无授意,她敢呵斥?

    那男子,穿的可是一身军装啊。

    军帽,军装,披风。

    身材英挺。

    这样的人,会乱闯别人家的后园子?

    一阵风过,吹落多少海棠花瓣,随雨纷纷而下,扰乱她一池静水。

    母亲前儿才叹,说院子里的白玫瑰总缺少一股子生气,她看着心里不爽利,不若后园子里的鲜嫩,瞧着心里舒爽。

    天色更暗,雨势渐大,风势渐盛,海棠花树叶落花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隔壁悠悠唱词声愈发小了。

    “鬼天气!”

    杏儿端着灯进门。

    “哎呀!小姐!”说着急冲冲过来撤下雨帘关了窗。

    “小姐,头发都湿了!快快快,擦擦!”

    杏儿一面说,一面抽了干布巾给她拭发。

    钟晴回神,以帕轻轻洇着书上的水滴。

    杏儿却开心得很,雀跃道:“小姐,听说老爷今天宴请英杰,说是有向家的少爷,才留学回来,有秦家的大爷,在新政府邮局里工作。才刚那个是洪家少爷,可是新任的军老爷,县老爷看见都得叫一声爷呢。又说长得也英气,家里几千亩田地,底下几万兵丁,可厉害了。这样的人,可打着灯笼都遇不着……”

    若自己能做陪嫁丫头一起过去,凭她的长相,想必很快就能娶小姐而代之。

    心内如此想,口里便艳羡起来,小姐除了家世比她好些,哪样如她?

    而钟晴,只顾点拭自己的书。

    杏儿见她毫无反应,气得摔了布巾:“小姐!你合该对自己的婚姻上点心!”

    钟晴拭书的手一顿,收了帕子,抖了抖书页,将书塞回架子里。

    “上灯吧。”

    “小姐!”

    “上灯。”

    与杏儿擦身而过时,轻声交待道:“明儿你去请三哥来一趟。”

    说罢,自点了灯,净了面,洗漱,自掀帘子进了绣帐里。

    一阵冷风过,杏儿打了个冷颤。

    三少爷最得夫人看重,凡有小丫头去三少爷院儿里,必被夫人亲自盘问冷喝半日,尤夫人最厌她这种长相明丽的小丫头,素日晨昏定省没少被查问,更甚者,直接赶出去。

    只因她是老爷安排的,夫人不好动她,又因每每小姐回护得很,因而得以逃过。

    就算如此,去三少爷院里传话……

    杏儿心里发怵,不禁敛了心思,端了烛灯,垂首低声道:“小姐,奴便下去了。”

    钟晴嗯了一声。

    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关上。

    脚步声渐远。

    钟晴起身,披衣,拿出《女诫》翻开,映暗淡夜光,纤纤玉指拂过那句“卑弱第一……”心内灰寂如老僧枯木。

    又过两日,江南的天终于露出属于夏的晴蓝。

    三少爷钟曦身着一身白西装,戴着白礼帽,拄着绅士杖,踏进她院子里,见她老僧入定般捧着那《女诫》,叹了口气,道:“你怎么想?妹妹。”

    钟晴笑得温婉:“哥哥坐下吃茶,若不耐烦这里,去那后园子里,海棠花虽昨夜尽落了,却又有‘落花人独立’之意境,也可供品赏。”

    钟曦抿了口茶:“昨儿的席我也在,父亲已说定,一切从简,说话间只小半旬的功夫就发嫁,你不急?”

    钟晴放下书,指尖摩挲《女诫》,柔声道:“有甚可急的。那人,什么身份?”

    钟曦叹了口气,音调低了:“少校,统管本城军务,协管政务。”

    “允诺了什么?”

    钟曦看了她一眼。

    兄妹几人里,数她最为聪颖,一双慧眼总能看透一切,因而,也最痛苦。

    “父亲任县长,大哥去政府财务局任职,二哥……商会秘书长。”

    钟晴嘴角挑起一抹笑,似悲若哀,似嘲若讽,却很快被悲悯取代。

    钟曦看着心里难过,劝道:“小妹……”

    钟晴摇头,手指拂过手背的柔嫩皮肤:“父亲自小供我锦衣玉食,养我身娇体贵,十六年,只为此刻,怎能不报其恩德?”

    钟曦盯着她:“定了?”

    钟晴仰头看他,嘴角挂着一抹苦涩涩的笑:“哥哥……”

    “权当,我还了父母亲十六年生我养我之恩吧。”

    既好容易定了,父母岂能容她有误?

    何况前有三位姐姐的例子,她还有什可挣扎的?

    从出生起,就为这一天准备着。

    她的婚姻,本就是一场算计和交易。

    很早前,便能知道。

    钟家女,都是商品。

    如何利用价值最大利益化,才是父亲首要考虑的。

    说罢,钟晴将桌旁几本书推了过去,又将《女诫》抱在怀里:“哥哥,这么些年,谢你时常跟我讲些外面儿新鲜的人和事。妹妹知你素来厌恶我们的家,也不愿你亲手送我去那火坑,早些走吧,你前儿不还说你去南洋的事终于定了的?去吧,早些去吧。”

    钟曦难忍泪意,手指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抱了书,哽咽道:“好,你等我回来,待我回来……”

    钟晴将泪意憋回肚里,将苦涩咽回心里,笑了笑:“哥哥,我等你回来。”

    南洋的那一名额,苦等了两年未能等到,甫一定下,哥哥就能去南洋了。

    明知……哥哥是不可能回来的。

    三哥哥是最厌恶家里这些人与事的。

    早些走吧。

    走了,便别回来了。

    她的婚事,能对三哥哥有些助力,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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