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月中秋,旗袍外也需再披件外套了。

    钟晴见难民营部分女子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每日躲在草棚子里用那点子布条遮盖隐□□,心生怜悯,便将攒的那点子全给了负责人。

    本想着自己去买些粗布棉花来做衣裳,可一城问过去,那点子钱买点普通针线尚可,买布匹棉花尚还凑不成一件短袄,故也只能算了。

    钟晴交了钱,站在熙熙攘攘的难民营里,真真觉着人生而渺小,却也无比强大。

    坐棺材上守遗体的那个男人,没了父母兄弟,没了妻子儿女,一场洪水只剩下他一个,仍日夜披着破烂被褥守着渡口守着遗体,每日黄昏之际摇着火铃唱那神秘悠扬的安魂曲。

    她能做的有限,所以更要去做。

    安丰民准备趁中秋节前,组织一场义卖募捐,夏景秋主动申请参与帮忙。

    当晚,钟晴正坐在客厅里绣花儿,夏景秋拿了一份名单回来,眉头紧皱,头疼不已。

    钟晴放下绣蹦子,温声道:“怎么了?”

    丫头给夏景秋上了一壶热乎乎的红糖姜茶,钟晴帮着斟了一杯递给她,眼风瞟到:“是这些人要参加活动吗?”

    夏景秋叹了口气,将名单敞开给她瞧:“丰民叫我安排位置,可我哪儿知道这些人谁是谁啊,已叫人去查了,不知能否赶上。”

    钟晴听她叫出丰民,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没被抓住,很快就被名单吸引过去。

    夏景秋见状,忽问:“你是本地的,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吗?”

    钟晴沉吟了会儿:“之前洪家也办宴会,我帮你一起斟酌斟酌?”

    夏景秋拍手叫好:“我最不耐烦这些琐事,公事好办,这些人情往来,我看着就头疼!”

    钟晴笑了笑,站她身后帮她捏了捏脖颈,又给她揉了揉太阳穴。

    夏景秋啜着红糖姜茶,身心舒爽,舒服得快化了。

    夏三爷回家进了来,斥道:“坐正!”

    夏景秋条件反射挺直腰板。

    反应过来,又软乎了下去:“做什么吓我!”

    夏三爷将外套递给丫头:“你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夏景秋心情陡然一落千丈,皱眉嗤道:“别拿要求母亲的那套来要求我!”

    说着嘭一声放下杯子,起身拉了钟晴上楼。

    夏三爷拧眉,眼底皆是冷意。

    进了房间,砰一声摔了门。

    钟晴拍了拍她的手,夏景秋伏在她怀里哭:“我讨厌他对我母亲的态度,讨厌他总拿以前那套来管束我。”

    钟晴有些不明白,只能无声陪伴安慰着他。

    夏景秋平复了情绪,忽叹道:“天底下,只安先生真真是心怀天下之人。”

    钟晴忽想起白天看到的夏景秋在安丰民面前巧笑嫣然的样子,雷光电闪,试探道:“安先生是很好。”

    夏景秋红了脸,眸光闪亮微动,不知在回忆些什么。

    钟晴心里有了底,不禁感叹,夏姐姐真真雷厉风行,行事这样,情感也这样,只不知安丰民那边到底怎么样。

    钟晴又道:“夏爷也是个好人。我在绣工坊里听他们说,这些物资银钱都是夏爷捐赠的,过几日的义卖募捐,也是夏爷出资筹办,里面卖的那些古玩字画,也都是夏爷的,她们还说,夏爷在各地基本都办有慈善基金会,用来筹办慈幼院,专请人照顾那些在战争里流离失所的老人稚子。”

    夏景秋翻了个白眼:“惯会拿钱财笼络人心。”

    钟晴笑道:“同样是钱财,拿出来交际人脉换取名利才是笼络人心自私自利,夏爷却是拿来救国救民的。”

    夏景秋赌气:“你怎么一劲儿替他说话?!你走!”

    钟晴温柔笑了笑:“好了好了,怪我怪我,夏姐姐,我有桩事想和你商量。”

    夏景秋听是正事,正经道:“你说。”

    钟晴笑道:“负责我们绣工坊的李先生说我绣工很好,很多人喜欢,所以想等难民营的事情了了,请我去锦绣阁做绣娘。我不敢贸然应了,想和你商量商量,你看,这份工怎么样?”

    夏景秋皱眉:“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钟晴笑道:“这些日子已很是劳累感谢你们了,以后怎好一直劳烦?平白无故叫夏三爷多养个人?我心里不安稳,过了这个中秋,你们概也快回去了,所以……”

    夏景秋摇头:“你年纪还小,按我的意思,跟我们回庆城,我们给你找个老师补一补,再考个学校,不管在庆城还是出国,夏家还是养得起的,你若心里不踏实,不如当作是夏家资助你的,以后学有所成,回来替父亲做事便罢。这些老头子都熟的,他在庆城资助了好些个贫困学生念书的,有几个不错的现还在北欧读博士。”

    钟晴听得夏景秋替她思虑了这么多,泪早已下来,她大姐为念书硬生生送了一条命去,后来的钟氏女再不提念不念书的事,只父母叫读什么便读什么。

    她长到十九岁,只读过三哥哥送她的一些诗词,和父母替她选的《女诫》之类的书。

    一位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女子,竟为她考虑到如此地步,怎不叫她感动感激?!

    只到底不好如此麻烦,又道:“深谢了,只你和夏爷回去还带着我,到底不便,于夏爷名声有碍,明儿我再想想。”

    夏景秋又劝道:“你不必有负担,老头子管的地方大,又多,总归有缺人之处,回头瞧瞧,你读书之余便去帮忙如何?”

    钟晴能猜到夏景秋说的这些,都是经夏三爷同意的,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又起身,给夏景秋鞠躬施大礼:“谢谢。”

    唬得夏景秋忙跳开:“要谢便去谢老头子,我可什么都没做,只嘴上功夫。”

    钟晴笑得朗然,伸手抱了抱夏景秋:“还是谢谢你。”

    若不是夏景秋的这份看重,她早死在了。

    “早些睡。”

    说着起身出了门,夏三爷已不在客厅,她心底轻松许多,脚底下也轻快了些,有心问清夏三爷的去处去道个谢,又怕打扰夏三爷工作,且心底里还是怕夏三爷的强大气场,踌躇半晌,还是拿着自己的绣蹦子和名单回自个儿呆的那栋楼里去。

    思虑半晌,还是决定留在这里,读书一事不急,索性待做工挣着钱自己去读书也是一样,不能再劳烦夏家。

    她已受了夏家很大恩惠了。

    次日,夏景秋直接把她拉到了活动会场,现场安排座位。

    钟晴在一旁斟酌:“秦夫人和陈夫人不和,需分开,向夫人和秦夫人一向要好,可安排一起的。王老爷家的公子打过陈家的公子,得隔远些,而且王老爷最是挑剔烟的,得备上好的才行。周老爷是个嗜酒的,酒一定得是二十年陈酿才可以。李夫人是小妾扶正,官家太太们的圈子里排斥她,她素日也只和商太太要好,偏商家不来,可安排和钱夫人一起,钱夫人是续弦,而且钱夫人和商夫人是表姐妹……”

    一轮下来,城里各名流商人官员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夏景秋连连称叹:“这么多弯弯绕绕,你怎记得的?”

    钟晴抿唇羞涩笑了笑。

    洪家规矩严,若不小心惹得客人们不喜,她少不了一顿训斥禁闭。

    钟晴又道:“菜单定了吗?虽是义卖募捐,后面的应酬定也少不了,菜单还是得要提前定好,以防万一。”

    夏景秋忙带她一起找大堂经理。

    大堂经理本欺负夏景秋年轻,夏家又是外省人,又得了洪琅的话,故意没提这茬儿,准备看夏家笑话。

    现夏景秋提了,忙道:“已拟了几道特色招牌,都是我们店里的紧俏菜系,酒也是,红的白的啤的各家名酒都齐的,您放心,准保万无一失。”

    夏景秋刚要应声,钟晴在后头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夏景秋道:“单子拿来瞧瞧。”

    大堂经理忙哎了一声:“您稍等。”

    说着就走了,不多久,拿了一张单子来,夏景秋一见那上面的字迹未干,便知道是现写的,刚要发火,又被钟晴阻止。

    钟晴拿着单子,问大堂经理要了笔墨,一面写,一面温温柔柔交代:“之前听秦老板提过,您是办事老道极为得用的,我们信您的,只是我们自己不放心,尤其里面有几家夫人们从未出过门,更从未到过外面的酒店来用膳,不为我们,为了你们店的名声,你们秦老板的名声,您以后的前途,也得服侍周全了不是?您是大堂经理,是这酒店的门面,遇到的客人更是千千万万,见的世面定也比我们多,那定也知道各有各的脾性,一场宴会是否成功,取决于客人们是否开心顺心。顺心了,下次再来,不顺心,不来不说,还在外面到处宣扬,这便败坏了您的名声不是?”

    写好交给夏景秋,又对大堂经理道:“我们要根据各家偏好的口味,忌口的食物,还有一些小习惯私人的小忌讳来定菜单,包括酒品茶点,所以麻烦您,前一份菜单都推翻,按照我新拟的来做菜上菜,不为难您,材料都是一样的。”

    又对夏景秋道:“姐姐,您看,可以吗?”

    夏景秋笑道:“就按你的这个来。”说着将菜单递给大堂经理,大堂经理腰躬下去几分,恭敬道:“好的。”

    二人又看了看其他杂事安排,出了门坐上了车,夏景秋笑道:“你还认识他们秦老板?”

    钟晴抿唇笑得小狐狸似的狡黠,小声道:“哪里认识,只之前听底下人提过几句,城里最大酒楼的老板姓秦,和秦家还沾亲带故的。”

    夏景秋长长哦了一声,揶揄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唬人的本事。”

    钟晴笑得可爱,眸里闪着星光,为自己能帮上夏家而开心。

    忙忙碌碌,晃眼间到了八月十四,中秋前夜。

    大堂里,夏景秋如一只花蝴蝶飞来飞去招呼客人,言谈大方明朗,忽想起有个要紧东西忘带,忙叫了个小子回家去拿。

    谁知钟晴早前瞧见桌上的牛皮信封,知是夏景秋忘的,有心叫小丫头送,又怕出什么意外差错,少不得自个儿跑一趟,正巧,在酒店门口遇到那小子。

    钟晴忙把牛皮信封交了过去,又仔细嘱咐一番,见小子进去,才赶忙准备离开。

    今日这场合,她不宜露面,因而出门时戴了个羊毛呢帽子遮住脸,身上也只在旗袍外套了件黑色针织开襟衫。

    刚转身,被一人撞了下,撞丢了帽子。

    “对不起。”钟晴一面道歉一面弯腰捡帽子。

    低着头戴好帽子就要走。

    “等等。”

    钟晴瞳孔一震,心下慌乱一息又很快镇定下来。

    这声音,是杏儿。

    杏儿和她自小一起长大,定会被认出来的。

    钟晴伸手摁住帽子,一面屈膝施礼,一面又道了句抱歉,说完忙忙要走,却被杏儿身旁那军官伸手拦下:“叫你等等没听见?”

    杏儿嘤咛了一声:“老公~我肚子疼……”

    果然被认了出来。

    军官紧张起来:“要不要紧?我们去医院里瞧瞧去?!”

    杏儿瞥了垂首伫立的钟晴一眼:“不用呢,只要她下跪磕头道歉,我心里就是舒爽了,心里顺畅我肚子也就不疼了。”

    军官哈哈大笑:“你啊。”

    杏儿倚靠在一高级军官怀里撒娇:“人家要真有个什么,这贱女人几条命都不够赔的,是不是嘛~”

    军官亲了她一口,转脸对钟晴斥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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