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月过去,易谨再也没来过。

    她也终于能下地走路。

    医生却交代她不能长途跋涉,必再静养两个月才好。

    钟晴疑惑,照她以往恢复的经验,一月概也差不多了。

    医生听她如此,佯装怒道:“你医生我医生!”

    钟晴哦了一声,乖乖应了。

    蓝田儿盛情邀请她前往易宅。

    钟晴依易谨所言,正常相处,便婉拒。

    蓝田儿却道:“钟小姐,您救了将军,咱们易宅上上下下毕生感念钟小姐的恩德,这不是我的意思,原是我婆婆易老夫人的意思,您要推辞,也得向她推辞,对我说是不够的。或者,我请婆婆来这里一趟?您看呢?”

    这话把钟晴说得愣住了。

    这才发觉蓝田儿身上的强势。

    讪讪笑了笑,随蓝田儿去了易宅。

    不亏是中央庆城。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激励抗战的标语。

    以及领导者的自我宣传。

    毕竟,离大选也只剩下几个月。

    钟晴垂眸。

    这和她在安城所见不同。

    安城同是政府中央后方根据地,日常所见,无外正常生活,军民一体,并不分家。

    街头巷尾所挂,同有激励抗战的标语,除此外,便是科学卫生的宣传,以及爱国爱民族爱自己的宣传。

    停留安城的几日里,钟晴和她的学生们还曾被邀请去演了一出话剧。

    负责人姓梅,是位很热情的夫人。

    庆城里来来往往的多小汽车。

    尤身着军服的军官和华服的商人最多。

    安城里多是挑着担推着独轮车的老百姓们,脸上扬着笑。

    谁更将百姓放心里,一目了然。

    到了易宅。

    原是一处别墅区。

    钟晴暗自惊叹。

    这样的战争年代里,竟也有这样的别墅区。

    和她在北欧南洋所见,别无二致。

    车子从门口进去,在一处大铁门处拐了进去。

    门口钉了铁签:“易公馆”。

    拐过休息的温泉,遥遥的,见门口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位儒雅温和的老夫人,一位身穿掐腰西装的年轻女子扶着,后跟了几个佣人打扮的人们。

    蓝田儿下来。

    钟晴也跟了下来。

    “老夫人,来了。”蓝田儿扶着钟晴。

    易母远远迎了上来,拉过钟晴的手:“贵客迎门,易家蓬荜生辉啊。”

    “您客气,钟晴不敢。”

    易母笑道:“此番多亏了你。否则我这儿子有几条命都不够!说了不许他去战场,只远远的指挥,谁知竟自己跑战场前线去了!!真真吓死我。”

    一面说,一面揽着钟晴的手往里走。

    钟晴微笑以待。

    “走,看看你的房间。你就当家里一样住着,有什么不好的,尽管提!”

    钟晴惶恐。

    进了客厅坐下,各人奉茶。

    老夫人见钟晴面前放了一杯俨茶,正准备端茶杯的手一顿。

    茶杯放回去和茶托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满室霎静。

    正安排人准备上菜的蓝田儿垂首侍立一旁:“母亲。”

    “蓝小姐,你和我家还未正式结亲,请叫我易夫人,此事也和你无关。”易母道:“这才出院的人,怎好喝这俨俨的浓茶?早上不是泡了安神的茶汤,专为钟小姐准备的,现东西呢?!”

    后面那年轻女子接口道:“母亲,您忘了?原您说侍奉的人不小心,多出了遍色,色淡味轻,不好,正叫人重泡呢。”

    蓝田儿神色寂寥站在一旁,默默不敢出声。

    钟晴笑道:“夫人您客气,可否有柠檬茶?钟晴刚出院,胃口淡得很,就想一口酸甜的开开胃。”

    蓝田儿感激地看她一眼,笑道:“这厨房常备,我这就吩咐人去换。”

    说些,腿脚麻利喊人换茶汤。

    易母这才点了点头:“叫钟小姐笑话了,下人们颇不用心。”

    这下人里包不包括蓝田儿,就不得而知了。

    钟晴笑了笑,几日里,蓝田儿手上都有清甜微酸的柠檬味儿。

    想来,也是厨房里的。

    这三个女人一台戏。

    蓝田儿这未婚妻,也不好做。

    “夫人您太客气了,钟晴受之有愧。”

    易母笑问:“听说你是大学里教书的?”

    钟晴笑应了声是。

    那边蓝田儿报饭菜已备齐,请各位就坐。

    易母非拉着钟晴上坐,蓝田儿也道她是易家恩人,必要上坐才行。

    钟晴推辞不过,坐易母身旁。

    那年轻女士坐易母下首。

    蓝田儿侍立一旁侍奉三人布菜用餐。

    钟晴如坐针毡。

    易母一劲儿劝吃菜。

    钟晴看着蓝田儿。

    蓝田儿递给她一碗甜粥,笑道:“你刚出院,吃不得辛辣刺激的。”

    钟晴笑了道谢应了。

    有心开口请蓝田儿同坐,却也猜到易家家规如此。

    就像她在洪家那几年。

    每饭必侍奉公婆姑伯等人先用。

    那年轻女子,概是易谨姐妹吧。

    饭罢。

    众人移坐客厅。

    蓝田儿又带人上了消食儿的茶饮,方退下。

    钟晴斟酌开口:“夫人盛情,钟晴原不该辞,只过几日钟晴需到西城大学去报道,原定的日子,因战乱铁路被炸已推迟,现庆城到西城交通无碍,钟晴不能再耽误,所以,过几日便要上路,还望夫人体谅。”

    易母哦了一声,问那年轻女士:“适儿,西城大学校长是谁?”

    易适儿笑道:“母亲,正是张中和的师弟,齐化,他那大学听说刚在教育部备了案,也因着战乱,暂时顾不上他那边,拨款迟了些,现校区还没建呢。”

    易母笑道:“那不急,正可以好生养身体。年轻时不注意,老了要受罪的。安心在这里养着,适儿,回头去封信,就说钟小姐,易家留下了,待易家尽了地主之谊,再将钟小姐送去。”

    钟晴提起嘴角笑了笑。

    易母又忙叫蓝田儿安排住处,听说钟晴还是个剧作家,又吩咐在易谨书房里再辟出块地方,专给钟晴写作。

    蓝田儿笑道:“客房安排已好了,在二楼。”

    易母皱眉:“那儿采光不好,不若就住三楼,那儿光线又好,风景也好,正适合养身体。”

    蓝田儿一愣,很快应了,下去安排。

    易母对钟晴笑道:“正好也是意儿隔壁,你和意儿之间也便宜。”

    钟晴也愣住了。

    易母这是……为她创造机会?

    钟晴哭笑不得。

    又不能解释。

    只得转移话题:“意儿?”

    易母笑道:“我儿原名向晚意,我和他父亲离婚后,改名易谨,随我姓。”

    钟晴恍然,笑道:“易夫人当真我辈楷模,勇于追求自由。”

    易母嗐了一声:“年轻时海誓山盟,也不过一时情谊,人心易变罢了。”

    钟晴笑了笑。

    向晚意……

    这名字好生耳熟。

    易母又笑:“我很欣赏你,洪家我也知道,内宅夫人很是小气,我素来瞧不上她。虽说有夏家出力,但你的意愿才是最主要的。”

    钟晴垂眸,笑了笑。

    这是把她查了个底儿掉?

    易母见她兴致不高,笑道:“已这时候了,适儿,扶我歇会儿去吧。”

    又对钟晴笑道:“你也休息休息,有什么只管提,这个家,我还是做的了主的。”

    钟晴起身应是,目送她离开。

    原易母和易适儿住在后面一栋楼里。

    待她离开,蓝田儿才从上面下来。

    牵起钟晴的手:“走吧,上去瞧瞧。”

    上三楼看了屋子,蓝田儿笑问:“怎么样?”

    钟晴道谢:“一切都很好,麻烦您了。”

    蓝田儿笑得明媚:“客气,都是我该做的。”

    钟晴也不知说什,只怔怔倚窗瞧着外面发呆。

    这情形。

    不正是当年的夏景秋和她?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

    怔怔发了会儿呆。

    忽道:“夫人,钟晴这话可能唐突了,但钟晴是真心话。”

    顿了顿,盯着院子里落了雪还未融化的一角。

    “小姐尽管放心,钟晴……不是那等插足别人婚姻的人,待时机到了,定再说服老夫人放钟晴离开。”

    “我,不会破坏您的婚姻。”

    蓝田儿坐椅子上。

    手托下巴,倚茶几,另一只手百无聊赖搅着杯子里的柠檬茶。

    声音低低的。

    “我知道,将军这些年,一直在等你。我这些年,何尝不是在等将军?我也知道我手段不光明,仗着中央的势强叫他和我订亲。”

    “钟小姐,你可知道,订亲至今三个多月,他从未给我好脸色?更别提拥抱亲密。你若留下,我心甘情愿做小,只求能日日看见他就好。”

    ?

    这些年,在等她?

    钟晴暗想,易谨拿她作筏子瞎话编的倒多。

    又想,三个多月……

    算算日子,易谨从疆城回来便订亲了?

    说着,蓝田儿抿了口柠檬茶:“我最不爱喝柠檬茶,但将军爱喝。我最不爱穿旗袍,但老夫人不喜我穿洋装,易适儿却能穿。”

    “你也看到她们对我的态度了,本她们另住他处的,我搬进来后,她俩也搬了进来,你瞧,这个家里,何尝有我的地方。我的存在,和那些老妈子有何区别?”

    本心里在疑惑,听到后面,钟晴快滴下泪来。

    走近,将她轻轻拥在怀里。

    “我姐姐曾经说过,这些都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女子间必得先互相帮助,才能活的舒心些。”

    蓝田儿伏她怀里,半晌,才起来。

    以帕拭泪。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晚些书房那儿等将军回来再布置。易夫人不许我靠近将军的书房。”

    钟晴嗯了一声:“小姐,想开些。”

    蓝田儿笑了笑:“叫我田儿吧,我二十一,你呢?”

    “二十五。”

    “那我叫你姐姐吧。”

    “我也自知比不过你的,所以从不嫉妒你,姐姐,留下吧,易将军爱您,只要您留下,他看在我促成这事儿的份上,也能留我做小的。”

    钟晴垂眸,不知说什,只哀哀叹了口气。

    正像张爱玲女士所说,爱一个人,真会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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