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靠在树根,拱了拱将熄的火堆,朝远方望去,天色不早了,桃香还不见回来。她双手撑地试着站起来,却是一阵眩晕。

    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此处方圆百里了无人烟,雪融后平阔的大地露出一片漆黑,路边只有折戟断辕。她们一路逃到此地,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好在现在草木已经发芽,姐姐吃了些观音土,拖着身体去前方找寻食物,她便在原地等待。

    自从与乡亲走失,她们姊妹只得避开人烟,慢慢往长安去,竟也到了泾州地界。再多行一程,便能看到天子居所,到那时候她们姐妹便有饭吃,便不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

    她饿极了,但是眼皮却不住往下耷,火好像也变小了,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惊醒了莲心。她猛然睁开眼睛,心中如坠冰窟。透过树丛的缝隙,她看见两个穿着胡服的男子正向她这边逼近。他们的打扮和那次冲撞乡民的游兵一模一样。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莲心和姐姐一路上刻意避开人烟,就是为了远离这些游兵的踪迹。她们宁可面对野兽和强盗,也不愿落入这些人的手中,因为这些游兵的残暴比任何野兽更为可怕。

    那两个回鹘游兵已经发现了她,微风掀起的暗色裙摆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二人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像是豺狼发现了落单的羔羊,急不可耐地三两步便奔了过来。莲心惊慌失措,转身就想逃,却被一双粗糙的手牢牢按在地上。

    “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被翻倒在地,后背被碎石与树枝压得生疼,但剧烈的恐惧让她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拼命地挥舞双手,徒劳地推拒着压在身上的男人。

    其中一个游兵坐在她的腰上,刚要得意,却被莲心的指甲狠狠划破了脸颊。他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抬手狠狠给了她两巴掌。莲心被打得头晕目眩,嘴角溢出血迹,头歪在一边,泪水从她瘦削的脸颊上无声地滑落,嘴唇微微开合,仿佛在喃喃自语。

    “她在说什么?”另一个游兵好奇地矮身去听。

    “好像是在喊什么‘阿姊’。”

    两人对视一眼,嘴角露出淫/邪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仿佛一对豺狼露出锋利的尖牙。其中一人抽出腰间的长刀,将刀刃缓缓在她眼前晃动。刀身上映出她绝望的泪眼,冷冽的寒光直刺她的心脏。然而,就在她的视线落到刀柄上系着的布料时,莲心的眼神骤然一变。

    她认得那布料上的花纹。

    “……畜生!”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撕裂,痛苦与愤怒化作决绝的呐喊,声音沙哑凄厉,仿佛生命在燃烧尽头的哀鸣。她的眼前突然变得模糊,仿佛有无数团血雾在空气中炸开。

    她正要咬舌自尽时,忽然一股沉重的力量迎面压来,将她胸口狠狠一击。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以为这就是死亡的滋味。然而,紧接着,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耳边流下。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那个凶神恶煞的游兵竟然真的倒了下去。莲心喘着粗气,看见他双眼圆睁,脸上还残留着不甘的神色,而他的心口正插着一支羽箭,鲜血如泉涌般不断涌出,他的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嘶嘶声。

    “什么人!?”另一个游兵惊恐地大喊,四下张望,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树林深处,一声弦响划破夜空,如同死神的召唤。

    莲心和游兵一齐从羽箭的方向看去,薄暮下两人骑着马正往这边赶来,其中白马上的人不答,只搭手挽弓。只见那人上身挺如翠松,眯上一只眼,手拉弓弦如满月,“咻”地一声如电光火石,那只箭已消失在视野之中。

    事情发生太快,如天降神兵,剩下的另一个游兵反应不及,跑了两步也被射中,箭矢直插咽喉,终于倒下。

    莲心愣愣地看着这一巨大变故的发生,直到白马停在她身前才回神。

    马儿打了个呼哧,四蹄优雅地站定。马背上的少年穿着一身青纱,马鞍两侧悬挂弓箭与长剑,飞云凤炁冠是一张冰雕玉琢的芙蓉面,离近了看,莲心缓慢跳动的心莫名加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貌。

    她们姐妹已经算是美人了,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家中的门槛早已被媒人踏破。但是眼前此人年纪尚小,身上却无一处不是精心刻画,眉心还有一点朱砂,如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仙气凛然,又似九天玄女的飘渺秀美。

    另一骑黑马也赶了过来,那侍卫下马检查了一番两个死去游兵的尸体,回报道:“是回鹘人的衣裳。”人却不是回鹘人。

    敌人虽然已被打跑,但是当时的纵容,却对百姓造成极其可怖的印象和沉重的心理阴影。于是也有这样一批用心险恶的汉人借着回鹘人的衣裳,狐假虎威,在民间作恶,尤其是这样无人顾及的两州交集之地。

    白马少年开口,声音却完全是女子的清柔,她说:“司棋,把我的法衣给这位娘子披上。”

    竟是个女冠。

    “是。”名叫司棋的常服护卫也是女子,也是生得高挑偏瘦,不苟言笑。

    莲心的袄子刚才被扯坏了,自己却现在才想起来。被人盖上厚衣服之后,她仿佛突然活了过来,顿时间热泪盈眶。

    她叩首在地,向前挪动几步,哽咽道:“多谢法师大恩,此身无以为报,还请允许奴随侍左右,做牛做马。”

    那年轻女冠按住马鞍,声音依旧柔和,却拒绝了她:“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不过你一个孤弱女子独自在野,我可以送你一程,到平安的地界。”

    莲心闻言禁不住又是一阵垂泪:“法师如此恩情,莲心只有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只有一事,奴有一阿姊,白日里往前面去寻吃食,想来定是遇害了,若能得法师超度,总不会流落成孤魂野鬼,来世堕了畜生道。”

    年轻女冠闻言略微叹息,答应了。

    在护卫女子的帮助下,莲心收敛好了姐姐的尸身,勉强立了个坟冢。做完这些,她才终于吃得下一点干粮。

    夜里她坐上司棋的马,靠着对方的后背沉沉睡去,梦里,那悲惨的命运已被远远留在身后。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莲心发现自己竟流了一夜的泪水,将司棋的衣服都弄湿了。眼下虽然已经是三月下旬,可是夜里依旧是凉的。

    莲心羞愧得脸红,司棋却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莲心向前望去,只看到女冠纤瘦坚韧的背影。

    河北之乱以来,天下群雄连番反叛,连年的战争,打得天下十室九空,白日里千里无人烟,夜里却仿佛有无数孤魂野鬼呼号。

    一路行来,只有越靠近长安的地方才越有人气。

    虽然两都都经过回鹘军队的洗劫,但是只要天子没有放弃长安,长安便永远是长安。

    她们赶了几天的路程,越临近长安,脚程就越慢,仿佛在刻意拖延。

    莲心觉得有些蹊跷,却不敢多问,只能低头跟在二人身后。

    一日夜里,她们在一处破庙休息。莲心从一场诡异的梦魇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胸口急剧起伏,口中似乎残留着血腥的味道。她环顾四周,发现身旁竟空无一人。庙宇昏暗破旧,唯有那怒目圆睁的金刚佛像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颤抖着双手,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爬向庙门。走到窗下时,忽然听到低声的交谈。她屏住呼吸,慢慢凑近,才发现那两个人都在外面。

    还没等她松口气,却又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

    那男子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着什么。莲心竭力分辨,却只能确认那是胡语。她的心猛然一紧,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她内心极度惶恐——当时兵乱,她家所在的州郡陷落,那些胡人极尽奸/淫/掳掠之恶,多少红粉香脂刀下死,她和阿姊算走运的,因为家道中落,早被继母发卖至张姓豪绅家中做奴婢。可是张家人也被打跑了,只剩她们这些奴仆在那里被胡人当畜生一样对待。

    一想起那些经历,她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这两个娘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跟胡人有牵扯?难道她们迟迟不肯进城就是为了谋划什么见不得人阴谋?

    她强压住心中的惶恐,悄悄退回原地,装作继续睡去,但心中已经在暗暗筹划逃走的计划。

    又走了两日,终于遥遥望见那座巍峨的古城。她们果然没有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的客栈安顿下来。莲心心中更加疑惑不安。

    莲心在房内徘徊半日,听得隔壁的人似乎都出去了,抓紧机会一口气跑了出去。

    她得先去找叔父,叔父是读书做官的人,一定知道该怎么办。她记得叔父家在城南的安义坊,沿着天街一直走就是。

    没走多久,天色就暗了下来。不知何时,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听得一阵击鼓声,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一队执掌明火的官兵向这边走来。她莫名心觉不妙,但又想到可以直接将见闻报给他们,便提起胆上前。

    没想到刚要开口就被他们拿下了,莲心懵住了。

    为首的金吾卫冷冷道:“夜间擅出,犯宵禁者,立即押解,不得辩解。”

    莲心连忙求饶:“大人饶命,奴是良家子,今日刚到长安来投奔叔父。叔父家住安义坊,大人可去查验!”

    金吾卫懒得理她,只说一句:“那就让你叔父来赎人。”

    莲心暗叫不好,且不说不知叔父搬家与否,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少女进了大牢还能落个好吗?

    莲心意识到情势不妙,连忙灵机一动:“大人!奴有重要的消息要禀报!胡人又在密谋作乱呜呜——”

    没等她说完,金吾卫脸色骤变,急忙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呵斥:“住口!妖言惑众,这话岂能乱讲!”

    长安城内对胡人兵乱之事向来避之不谈,连提及都是大忌。

    正当莲心要被拖走之时,忽然听到背后车马辚辚。一女子跳下车辕,朗声道:“且慢。”

    那金吾卫道:“尔等何人,竟然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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