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门大开,李洹一脚把人踢进去。

    那人原本跑了一天的马,脊背松散得一踢就倒,只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然而他仍旧忌惮李洹,慌忙挣扎起身,跪直了身子。

    “崔律呢?”

    帘幕一掀,韦玄靖踱步而入,嘴角含笑:“他带着家眷来的,自然回自家营帐去了。”

    李洹听罢眉头紧蹙,咬了咬下唇,随手撩起袍子,愤愤地坐下。

    还跪在地上的单王世子李潾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定然是要啐上几句的,然而现在却只是嗫嚅了两声:“婆婆妈妈的,难怪球场上也是妇人做派,非要被对手拖着……”

    李洹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会说,怎么不见去多赢几个球?”

    最后一局定胜负的球还是崔律进的。

    太子队险胜。

    但是对于李洹来说,这比输了还难受。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后半程打得何其艰难,何其应对失措。

    “若是明天,你再敢像这样在御前大放厥词,不要怪我不讲兄弟情谊。”他坐姿严正秀挺,手却放得随意,拿着那条御赐的马鞭在掌心里掂了掂,“阿潾,你知道的,我身边不能容下坏事的人。”

    明明李洹是在场人中年纪最小的,但是他的气场却最为摄人。

    李潾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冰寒之意,一想到会被送回梧州,他全身皮肉一紧,绷着脸连忙道:“殿下,我知错了,请您饶过我这一次,李潾下次绝不再犯!”

    李洹不动声色地晾了他一会儿。

    李潾幼时作为质子被送入长安,只记得上马车时王妃扶门垂泪的身影,并不解其中深意。直到十五岁那年的除夕,他听了嬷嬷的话为了第二天的朝会而早早躺在床上休息,夜间照例送来的糕点零嘴被闲闲搁在床头柜上。而第二天一醒来,跟了自己八年的小书童匍匐在脚塌上,翻过身后是一张五窍流血的紫青脸。

    他离开梧州太久了,父王的心早就变了,他的兄弟们都不希望他回去,尤其是已经开始掌权的庶兄,他希望李潾死在长安。

    李洹环视一周,犀利的眼神在营帐内每个人的身上停留片刻,发现少了个人。

    “回禀殿下,韦五郎没在。”

    韦家人倒是不好直接训斥,毕竟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而且韦玄靖又是自己亲信,要说韦五也得先是自家人说。

    李洹于是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去把他叫过来。”

    话语虽轻,营帐内的侍从立即低头应声,不敢怠慢地就要退出去找人。

    韦玄靖却道:“我那小弟被家里人惯坏了,别理他,明日别让他上场便罢。”

    李洹回忆了一下今日的情景:“五郎还是不遗余力的……”

    韦玄靖听了淡淡一笑:“他不过是为了在小娘子面前表现而已,也就能冲那么一下,后面连球都够不到。若是谁将他打到了,我那位公主母亲可要不依不饶了。”

    李洹闻言嗤笑了一声,挥手作罢。

    接着,他走到桌前,他摊开一轴宣纸,指尖仿佛在纸面上柔情一抚,眼神却锐利如刀。烛火在他身旁摇曳,映得他双眸深邃且明亮,犹如冬日寒星。

    “如此,来定明日的作战部署吧。”

    却说韦五郎那边,他心情郁郁,凉风送爽,却也吹不散心中的闷意。他本是想在球场上一展英姿,却终究没做好,下了球场后不知不觉间走到离营帐之地很远的地方。

    虽说有三大赛事,可是狩猎和诗词比赛的水分大家都心照不宣,圣人最爱看的还是马球,所以众人才要奋力表现。球打得好的更是有机会凭此晋升官位,比如崔如意的兄长崔律,三年时间就从八品的仓曹参军做到了从六品的起居舍人。

    想起崔如意,他更加怏怏,垂眸叹了口气。

    他虽然从来都被家中姊妹捧在掌心,出门也常有小娘子对暗送秋波,然而这些都不是他喜欢的,他渴望真正的心动。当他第一次看到崔如意时,那香火缭绕中的一眼,让他似是中了魔怔,认定这神妃仙子般的娘子会是他的命定良缘。

    可如今,他发现一腔情意无处安放,对于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他来说,这样的挫败前所未有,像一根刺一般扎在心头,既不愿放弃,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思绪间,韦五郎紧了紧缰绳,这个小小的举动仿佛令他重新掌控自己。他重振精神,驱马向前搜寻野物的踪迹。

    秋日白昼逐渐变短,不一会儿就落下夜幕。

    扎好猎物放在马后,韦五郎哼着歌儿去溪边洗手。

    皎洁的月光穿过树林的缝隙洒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周围只剩下清溪缓缓流动的声音,他好像不小心踏入了谁人的安宁梦境。

    应是良辰美景,好风留人,韦五郎目眺远方,很快发现了对面溪边的小木屋旁边停了一匹白马,他认出来那是崔如意的飞云。

    他心神不禁荡漾,果然上天是眷顾他的,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又创造新的机遇。

    牵着马趟过浅溪,他这一段路走得格外漫长。韦五在心里打着腹稿,不断回想三哥平日里与小娘子们谈笑的场景,暗暗揣摩着如何开口。一会儿又立马推翻原先的想法:不行不行,崔娘子应该不喜欢那样的男人,还是诚恳些的好。

    “崔娘子,韦五并非有意要轻薄于你……”他低声絮絮念,思绪翻飞间,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小木屋,内心满是紧张和羞怯。

    突然,他脚步一滞,目光一顿,呆若木鸡。

    原来白马的身边还有一匹黑马,因为恰好在檐下,若不自信看几乎看不到,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如影随形。

    正如屋内的二人。

    五郎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棵树后,透过稀疏的枝叶,看见崔如意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给李训的右肩包扎伤口。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心疼,温柔而仔细地处理着每一个细小的伤口。李训低垂着眼,微微抿起的嘴角带着几分温柔,却也不打扰她的专注,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动作。

    忽然,李训抬起头,视线朝韦五郎藏身的方向掠过,仿佛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的眼神似笑非笑,带着某种故意的挑衅,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容如同锋利的刃,轻轻刺向韦五郎的心。

    原来是他。怎么是他?

    回忆起今天球场上李训是如何狠狠压制自己,韦五郎如梦初醒,原来自己被人耍着玩了。胸口蓦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怔怔地看着两人之间的默契互动,仿佛他们周围有一层朦胧的光晕。

    这奇遇竟只是他的镜中花,水中月。

    一股说不上来的酸涩愤懑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韦五郎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他宁可崔如意如崔稹所说的一生做个道姑,也不想看着她成婚生子,与谁都不行,尤其是李训!

    然而他连出声喝止屋里两人私相授受的勇气都没有。

    靴子、裤子和衣袍下摆都湿透了,冷沉往下坠。他只得怔愣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悄悄转身离去。

    走远时,他隐约听见崔如意轻声询问李训是否感觉好些,李训轻声应了一句,带着一丝压抑的愉悦。而他,却只能隔着暗夜与他们相望,无声地咽下心中的苦涩。

    韦五郎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他空荡荡的心,仿佛被月光冷冷地照射着,无所遁形。

    翌日下午,决战的时刻再次降临,齐王主队与太子主队之间的对决充满了紧张气氛。李洹冷静地部署着队伍,决定采用田忌赛马的策略,精英轮番上阵。然而,真正的关键依旧落在了崔韦二人身上,他们的默契与配合才是胜负的决定因素。

    韦五郎刚刚被换下,还未弄明白缘由,见到对面的李训出场,正要跃跃欲试,却被韦三郎一把按住,低声责道:“你昨夜归来衣裳都湿透了,今晨又高烧不退,这会儿还要逞什么强?”

    韦玄靖冷着脸,尽显兄长的威严,韦玄敏不得不收敛,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嘱咐一句:“三哥,你今天一定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韦玄靖不理他,转身上马。

    比起太子队的张扬,李湛的队伍则显得低调许多。依旧是昨日的阵容,不曾更换,或许是人手不足,又或许他有意不显山不露水,但这种沉静反倒让人不安。

    因为这种比赛除了技巧、配合,还有就是比拼力量了。就算你力能扛鼎,连比三场下来,力气也会耗竭,到那时就该发挥替补的作用了。

    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李湛绝不会再想输掉今天的比赛。

    韦玄靖和崔律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忐忑——不知道他们今天会出什么招数,但是很明显感觉到了来者不善。

    比赛如约开始,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尽管韦玄靖与崔律心中已有准备,但当对手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时,他们才真正感到一种被猎物追捕的窒息感。李湛的战术显然不同于昨日,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对抗,而更像是一场无情的围猎。一次次将人逼入绝境,每当他们看到一丝突破的希望,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对方精心布下的陷阱。攻势凌厉,招招致命,而太子主队却只能勉强应对,渐渐被拖入了困局。

    中场休息时,众人归回营地,士气低迷。李洹面沉如水,其他人提心吊胆又垂头丧气。三场全败,这比昨日的挫败更加惨烈。

    “他们今天的策略完全变了,”韦三郎缓缓道,语气不再轻松调笑,而是带着冷冷的锋芒,“昨日李湛主攻我们与崔舍人,其他人各自为战,尚能周旋。但今日却无半分守备,似乎胸有成竹,早已洞察全局。这比试不再是寻常对抗,更像一场精心谋划的练兵,有人在暗中调度,进退无常,有意引导我方错判,处处陷阱,杀机四伏。”

    “那么,我们也可以将李湛困住,阻止他发号施令,到时候对方阵营就会群龙无首,回到昨日一盘散沙的状态。”

    韦玄靖语气狠厉。他原本并不想如此咄咄逼人,但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几次三番的驱逐戏弄将他弄得心头火起。

    崔律沉吟片刻,眉头微蹙,带着一丝疑惑问道:“可是,他真的是那个幕后指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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