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训受了伤,第三天的比赛他自然无法再上场。虽然两队暂时打成一胜一负,但眼尖之人早已看出,李训缺阵后,齐王队的锐气显著减弱,往日所向披靡的势头仿佛也随之消散了。

    营帐中,司棋轻手轻脚地进来,崔如意正陪着崔仙君念书,见她进来,只抬眸淡淡一瞥,随后轻声对崔仙君道:“你先去吃早点,吃饱了些,一会儿小姑带你出去猎兔子。”

    待崔仙君离开,司棋上前,低声禀报道:“李训伤情严重,右臂骨折,手掌不能屈伸。圣人已安排随行御医用药包扎,午间会派人护送他回城静养。”她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继而低声补充道:“李训还说,娘子不必担心,也不必替他气恼。”

    崔如意默然片刻,静静望着香炉上缭绕的白烟。忽然,她低低一笑。

    “他倒是真舍得,我还不知原来他有这样大的主意。”

    声音低了下去,神色莫测,令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说罢,她起身朝帐门外走,司棋见状,连忙跟上,轻声试探着问:“娘子现在是要去看望他吗?”

    崔如意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声音扁扁平平:“我又不是大夫,去看他做什么?”

    她随手抄起帐篷边挂着的弓箭,目光一凛,径直朝马厩去,冷风将她的衣袖吹得微微扬起。

    崔如意在马上吩咐说:“你留在这里,一会儿仙君过来,你带着她就近转转。”

    司棋知晓自己多嘴惹她生气,不许跟着她了,也不敢再问,只得眼睁睁看着崔如意远去。她在原地走了走,渐渐又转到了齐王帐篷附近。李训见她独自一人来,脸上苍白而失落:“她不愿来看我吗?也好,是该避避嫌。”

    司棋道:“我许久没见她生这么大的气,你可真有本事。”

    李训眸光一动,从这句话里品出些不一样的意思:“生气,生我的气吗?”

    司棋暗暗翻了个白眼,略微撇嘴道:“除了你还有谁……你还笑?”

    她大为不解,还想再说两句,忽然远远听到有人过来,大约是来送李训的人。她怕人注意到,立即从后门走了。

    帐门一掀,进来的却是李湛。李训不禁有些惊讶,比赛马上就要开场,他怎么会来这里?

    李湛抽了抽鼻子,玩味道:“咦,哪里来的美人香?好像华阳观里迷住韦家小郎君的那种香气啊!”

    他笑得和煦,落座在李训对面,眼底却透着一股隐晦的阴寒,悻悻道:“阿训,没想到这场比赛所有人忙前忙后,最后却是你摘走了果实。”

    李训无趣一笑:“世子这话怎讲,我现在不过一个半路下场的废人,有什么可只得庆幸的呢?”

    “哦——”李湛从鼻息间嗤笑一声,半斜着嘴角,揶揄道:“不是还有崔郎中的千金当众为你说话吗?只是连累了崔家从此得罪韦氏。好阿训,你虽然不能再上场,但却是为我们找了位好盟友啊。说说,你是怎么勾搭上人家的,我当真该记你一大功!”

    李训听闻他谈论崔如意,心中厌恨,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又笑道:“我那时都不在现场,怎知是如何个情形?或许是崔娘子实在厌烦了韦五郎的人品呢。”

    李湛盯着他,笑容渐淡,若有似无地哼了一声。

    帐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轻声唤了一句:“世子,该启程了。”

    帐门掀开,几道冷风随之灌入,李湛微笑着起身,拍了拍李训的左肩,眼中似乎带着几分关切:“回去好好休息。”随即转向侍卫,语气中带着些许叮嘱:“劳烦各位在路上多加小心,切勿再让阿训的伤势加重。”

    侍卫们微微躬身,客气应道:“齐王世子不必担忧,圣人早已再三嘱咐过,自然会妥善照看。”

    几句寒暄过后,帐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清冷,侍卫与随从退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秋日寂静的空旷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帐中光影暗淡,火盆的余烬散发出微弱的红光,映得帷幕上影影绰绰,犹如幻象。

    李湛站在原地,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唇角微微下垂,目光沉沉,全是难以掩藏的厌恶。

    -

    崔如意独自一人入林寻猎,偶尔也遇到别的人。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见到她总会问一下要不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崔如意浅笑谢绝,有人本想再劝,但是看到她马后挂满的猎物也就闭嘴了。

    都说秋高气爽,但是今日的天气比起前两日来得厚重,临近中午依旧有一层浓郁的白雾,足以沾湿衣袖。白马也觉得蹄下沉重,渐渐不愿走了。崔如意于是下马找了些枯枝落叶堆在一起,掏出火折子点了火。

    正当她坐在火边烤衣服的时候,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循着火光穿过残雾来到这里。崔如意看清楚来人,立即起身行礼:“公主殿下万福。”

    来人正是庆瑜,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色小袖袍翻领胡服,在雾气笼罩下衬得眉目格外秀丽而又英姿飒爽。她一见原来是崔如意燃起的火,又见她脚边摆放的一圈猎物,微微一怔,直接问道:“这都是你自己打的?”

    崔如意低眉回说:“回殿下,臣女只是出门早,运气好罢了。”

    庆瑜点了点头,她身上穿得多,越觉行动不便,就也想着来烤火。她环顾一圈,崔如意看她的神情,估计是在等她服侍,于是起身帮她栓了马。庆瑜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继续动作,心里略为不满,径直坐了崔如意原先的位置。

    崔如意暗暗摇头,随意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拿起崔如意的弓箭把玩,说道:“你这把弓倒是别致得很,可是有什么关窍?”

    崔如意想要阻止,庆瑜却先手一步反手拉了弓弦,指甲大小的两颗滑轮脱离,掉入草丛中不见了。

    庆瑜皱眉:“什么东西掉了?”

    崔如意微微叹了口气,“殿下把它交给我吧。”

    “稀罕,给你便是。”

    一阵沉默后,庆瑜瞧着她低眉顺眼,不言不语,倒是起了话头,问她:“你今日不去看马球了?”

    崔如意回道:“结局已经明了,再看也没什么趣味。殿下不是也没去吗?”

    庆瑜本想调侃她是不是因为李训不在所以没看,没想到她居然还反问自己,口气略微羞恼:“本宫去不去的,关你什么事。”

    崔如意依旧低眉道:“臣女无意冒犯殿下。”

    庆瑜独自生了一会儿气,不知想到什么,又消了气,反而莫名对崔如意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又问崔如意:“对了,本宫怎么没看到你的诗,再不交可就晚了。”

    崔如意摇头:“臣女才疏学浅,不会作诗。”

    庆瑜意外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解和质疑:“你两个兄长都学富五车,你竟一点没学到?”

    她说话直白无礼,但是崔如意没有在意,也提不起兴趣去回应。

    庆瑜坐在火堆旁,看着眼前的崔如意,眼中带着一丝不屑。这人竟如此沉闷无趣,完全没有了在元妃宫中初见时的神采,内心不禁嘲弄:谁说崔如意能与冯嫱相提并论?不过,她心底也因此松了口气,态度逐渐转为对赵氏姐妹般的随意。

    她伸了个懒腰,无聊地问:“哎,你有没有带干粮?”

    崔如意淡然回道:“殿下若是饿了,臣女可以烤野味来吃。”

    庆瑜秀眉一蹙,仿佛已经闻到血腥气,连忙摆手:“不用了!”

    她看崔如意的眼神中隐约带着嫌弃与同情,似乎终于明白了这人为何显得如此粗鄙。她不禁低语:“原来你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简直是茹毛饮血,不通诗礼,难怪能做出那些当众出格的事。

    她突然觉得崔如意有些可怜了。

    火堆的火势渐渐弱了,雾气也逐渐散开,露出静寂的山林。崔如意掩埋了火堆,和庆瑜一同下山。既然相遇,崔如意自然要担起护送公主的责任。

    下山途中,崔如意依旧寡言少语,神色冷淡。庆瑜虽然心生不快,但念及此刻身在荒野,也不便发作,只心中暗暗抱怨:她本是厌倦诗会的无趣才跑出来,没想到竟遇上个更无趣的人,真不如让赵氏姐妹陪着自己。

    幸而这秋日的林间景色宜人,庆瑜沿途漫步观赏,心情稍缓。然而身后的崔如意却始终沉默,只偶尔发出轻微的声音。

    她没有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令人不安的静谧。

    忽然,崔如意快步追上,拉住她的马低声道:“殿下等等,别再往前去了!”

    庆瑜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眼看日暮西沉,急着回营,便不解道:“你要干什么?”

    崔如意面色凝重,语气低沉:“殿下难道没察觉,自从过了那座桥,沿途竟再没遇见一个人,林间静得诡异?”

    庆瑜不以为然地回道:“大家都回去了吧,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慢吞吞的。”

    崔如意却不放松,紧盯着四周,声音愈加压低:“可是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这就不正常了。”她掐指一算,轻声念道:“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那边!”

    话音未落,她手指指向的一侧山林,突然刮起了一阵刺骨的妖风,似乎连光线都在那一瞬间暗淡下来,两匹马已经感受到危险,站立不安。

    崔如意突然想到昨天给崔仙君读的地理图志上写过这一段:骊川以西有一山,名唤大哮,白骨累累作山石嶙峋,血流遍野饰赤枫如火。每至深秋时节,山人听哀号声不绝。

    一只吊睛白额虎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它看起来正当壮年,生得威猛高大,澄黄如灯笼般大小的眼睛死死盯着送上门的大餐,脚步无声而灵敏,嘴鼻却不断喷出沉重的气息。

    它在为即将开始的杀戮而兴奋。

    庆瑜一看到猛虎,脸色瞬间苍白,惊得几欲昏厥。崔如意见状,急忙掐住她的人中,压低声音急切道:“公主!此刻你若昏过去,便是真的死路一条!听我的,我有办法逃生!”

    庆瑜双唇颤抖,勉强稳住神色,嗓音抖得不成样子:“什么办法?快说啊!”

    崔如意解开猎物,将一只裹着披风的包裹用力朝老虎扔了过去。老虎退了一步,然而用鼻子嗅了嗅,将之掀开,发现是一头死掉的狐狸,并没有兴趣。抬头一看,两个人已经少了一个——刚才崔如意趁着这个空档用发簪狠狠扎了一下庆瑜的马,那马原本已经吓得失魂落魄不敢动弹,这一疼痛倒让它活了过来,载着庆瑜拼命向山下跑去。

    老虎大怒,朝崔如意咆哮,声震天地。

    而崔如意也早已搭起弓箭。

    这把弓,是崔行按照古籍上的龙舌打造的,可以一发三箭,且经过滑轮的省力结构,即使是崔如意也能拉超过一石力。可是现在滑轮掉了,她撑开弓弦的动作显然艰难了许多。

    飞云抵住恐惧,稳稳立在原地,好让崔如意顺利对准那头大老虎。

    一滴、两滴、三滴,温热的血顺着弓弦滑落,浸在马背上,染出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崔如意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她的手指早已被弓弦割破,不知从何处借来力气,忍着疼痛终于拉满弓。

    三箭齐发!

    老虎那双冰冷的黄眼瞳骤然一缩,敏捷地跳上巨石试图躲避,但终究躲不过一箭——一只后腿被羽箭贯穿,血肉模糊,几乎被钉入地面。

    这一箭虽不致命,但足以迟滞它的动作。崔如意已无力再搏,只得催动白马飞云趁老虎踉跄之际疾驰而去,心跳如鼓,而汗水和血渗透指尖,化作一路的血腥气。

    飞云奔腾的马蹄声回荡在林间,崔如意回头一望,远处的巨虎依旧不屈地挣扎着站起,凶光凛冽。它虽受伤,但毕竟是山精,凭借对山林地势的熟悉,很快再次追上她。

    虎啸撕破空气,它已贴近至几步之遥,崔如意举起空弓作势射击,老虎果然被唬住,稍稍退后几步。然而这巨兽毕竟狡猾,如此反复三次,已看穿她虚张声势的把戏,怒啸一声,猛地跃起——巨大的虎掌拍下,利刃般的爪子带着撕裂万物的气势直扑而来。

    崔如意咬紧牙关,在电光石火间狠狠一踢白马,自己则朝另一侧摔去,滚落在地,泥土与枯枝在身旁飞溅。老虎扑了个空,暴怒地转身,再次瞄准了地上的她,浑浊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侧,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崔如意的瞳孔映出那张狰狞的虎脸,锋利的獠牙在昏暗中泛着寒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空而来。箭矢划破空气,接连不断,转眼间十余支羽箭插在老虎的身上,它怒吼一声,挣扎几下,终于轰然倒地,气息渐弱。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老虎微弱的喘息和林间风声,似在诉说它最后的哀鸣。

    救兵来了。

    一群绯色衣服的骑士很快将老虎围住,庆瑜跟着韦玄靖姗姗而来,看到崔如意的狼狈模样,她庆幸道:“幸好本宫这救兵搬得及时,否则你可就要凶多吉少了!”

    崔如意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将箭头收入袖中,默默站起,走向自己的马。她手指微微发颤。方才若非救兵及时赶到,她原本打算趁老虎贴近之际,将箭头插入它的眼睛做最后一搏。

    还没上马,一匹雪蹄乌骓拦在她面前,李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只箭,箭尾刻着一个崔字。

    “原来真的是你。”

    看到崔如意会射箭,他立马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但是仍然想不明白,问道:“你就这么想与我为敌?”

    崔如意抿紧了唇,低声答道:“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种种事端皆有缘由,但不方便透露。”她微微侧身,想从他身旁离开。

    然而李潾却走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瞧出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样,故作随意地打量她,笑问:“殿下,这女人怎么回事啊?”

    李洹微笑,说:“阿潾,她就是那个冒充玄真姑姑的人,你不是一直想找她吗?”

    李潾反应了一下,仔细打量了崔如意的脸,认出她还是昨天那个替李训出头的贵女,这个原本笑模笑样的年轻人瞬间变了脸。

    一听这边有情况,其他人也跟着围了过来。

    “崔娘子,你想去哪儿啊?不若先跟哥哥们说说,送送你啊?”

    崔如意不愿跟他纠缠,便退了一步,转身往侧边走,另一名年轻男子却轻佻故意地往中间一靠,将那个出口堵得严严实实,崔如意于是停下站在原地。正这时,却见人墙之后有一人骑着马挤了进来,将人攘开,让出了一条道来。崔如意刚想过去,李洹却又驱着马挡在了她面前,一面侧头对那人笑道,说:“玄靖兄,你不会是怜香惜玉了吧?莫忘了你家五郎现在还为了她病倒在床榻呢!”

    韦玄靖却淡然一笑,浑不在意似的,说:“好歹是个难得的美人,何必如此为难?”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正往这边来的庆瑜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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