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堕春谷当满园内。

    云岚带着追云轻车熟路地翻上屋顶,将涉月与闻人子早已等候多时。

    见她到来,将涉月好奇地探头往其身后望去,“霁川仙君不陪你一道前来赏月?”

    “他身任仙职不便于凡世中人有太多往来,就只能负责接送啦。”云岚招呼追云坐下,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我那位妹妹,追云。”

    闻人子微微颔首以示友好,将涉月倒是热情,“追云妹妹好,以后在虞朝境内遇到麻烦尽管报我名号便是。”

    堕春谷的绛仙露极好,云岚馋了许久,一杯递于追云,另一杯则是迫不及待地递入口中,不禁打趣道:“追云你别听她瞎说,她这将军当地极其窝囊,我来这当满园两次,两次都是在这屋顶上招待的我。”

    追云咯咯笑着配合道:“这哪能,此处视野开阔赏月乃是一绝,明明是涉月姐姐玲珑心窍不拘于俗。”

    “谷主此时正携亲眷于月台赏月,将军她怕你们不自在才选在此处。”

    这是云岚第一次听到闻人子说这么长的话,实是新奇,往常将涉月不喜他唠叨,他便只能默默守在将涉月身旁,以行动防止她把小命弄丢了去。

    “话说这中秋佳节,二位何不回家与家人团聚,反倒来此地邀我赏月?”云岚问道。

    不出意外地收获了将涉月一记白眼,“我家里那样子有什么好聚的,不过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了。”

    云岚第一次听闻将涉月提及自己的家世,是上次与她在这屋顶对饮时。

    那时将涉月有公务在身二人分别,夜至三更云岚未见人归,只等到雁翎传来消息:谷外不远处有魔物在接连死亡。

    以防万一云岚赶去确认——果真是将涉月在与魔物缠斗。

    “咔”的一声从将涉月身后传来,剑旋流光,连穿数只青魔狼,将她身旁障碍扫尽,而后回到它迟到三秒的主人手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云岚调侃的声音:“小公主,怎么不用我给你的传讯符,这么信不过我?”

    “我的故事你就打探到这些吗小岚,我更喜欢旁人称呼我为——小将军。”二人嘴上不愿落下风,手上也是这般。

    将涉月虽不能修行,但论武学造诣,人界无人不认一句“武曲降世”,再加上玄都观那几个老头给的法器加持,在她眼中,此时此刻与上阵杀敌无异。

    “这不是你不和我说嘛,一介闲人。”云岚将剑悬空九尺,以做阵眼,这林中魔物环伺数量众多,还是制造幻境乘机脱身轻松一些,省时省力。

    哪成想,这幻境刚成便被人瞬间破开?!顺带的什么魔物,什么血污,就连身体上的疲惫之感,都瞬间化灰消散。

    这是云岚第一次实战使用阵法,她当然气,更何况,剑也被这厮收了去!!

    “你!”话到嘴边,云岚硬生生把原话吞了下去。

    此人气息似早春未融的枝头霜雪,清冽明净,装是装了点,但境界不低并无恶意,初次见面,还是留个好印象吧。

    抬头望去,便叫那个“好”字无法脱口。

    来者遥立于山峭月旁,流光锦做天缥色长褙,轻笼内里月白色长衫,

    此时云岚脑袋里只剩下——

    夜夜流光相皎洁。

    不对,应该是“君与流光相皎洁”。

    蓦然清风带来春寒料峭,不过眨眼间她们二人便被送至当满园门前,剑自空中掉落云岚怔愣接住,好不真实。

    经仆人口中得知在约莫一刻钟前,替将涉月挡住一头千年青魔狼妖的顾氏姐妹被神秘人送至府上。

    云岚在院中等待将涉月处理完事务。

    彼时她们二人相识未满一天,她自知没有立场多问,然而斟酌半晌还是不由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传讯符?”

    ...

    寂静三秒,云岚起身准备离开。

    “因为火折子被鸟禽叼走了,我没来得及用。”将涉月的回答极其认真。

    云岚:“嗯?”

    将涉月如白日一般,向她伸出手,“走吧,趁还未过四更天,和你讲讲我的故事。”

    二人借着月光,从厨房找出了些酒与小菜,悄声翻上一处合适的屋顶。

    今夜因查到京中有人与外族勾结,暗中拦截交易的过程中不慎染上了吸引魔物的物什,防止暴露只能出谷。

    当年因道慈国师一句谶语将涉月才得以顺利降生,其母却未能逃过一劫,次日外祖父辞去大将军一职欲回乡养老,唯求带走涉月护其周全。

    自此,将涉月于随外祖父二岁习武,六岁可骑马射猎,十五岁随舅舅出征,七年间所累功绩足以平常男子登侯爵。

    扶光将军同为女子,但能横扫六界稳坐战神之位,她曾以为,若自己也能横扫列国,大将军之位她亦能坐得。

    论功行赏时,皇帝只是美名其曰破例封将涉月为:‘镇国长公主’。

    酒过三巡,追云已然酣醉如泥窝在云岚腿上,嘴里嘟囔着自己再也不会松开这条腿了。

    云岚酒劲上头便开始撒泼,扒拉着将涉月说着胡话,左右不过问将涉月为何不肯带自己回京,真的没自己的用武之地吗。

    将涉月侧头询问独自支在一旁的闻人子:“你能通知那位仙君来接人吗?”

    待霁川来接人时她还向其保证,自己决不会耽误云岚的仙途。

    霁川似想说些什么,但见云岚对此话极其不满便只客套了几句。

    /

    云岚好不容易帮追云盖好被子,出屋来醒醒酒气,却见霁川独自在院中赏月。

    走到霁川身旁的摇椅坐下,桌上摆着一盅解酒汤,她挑眉嬉笑道:“初见时仙君为何一言不发?你平日里都如此处理公务?”

    霁川反问道:"噢?仙子说的初见是哪次?"

    云岚气囔:“初见还能有哪次?当时你二话不说便把我的剑收了去呢!”

    见霁川笑而不语,眸光流转,她双手托腮望着霁川期许道:“今晚月色正好,仙君不若再来一次?”

    “不如我舞剑一番以作那日的赔礼可好?”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以琴相伴仙君觉得如何?”云岚道。

    “自是三生有幸。”霁川以法力化出一柄生花木剑。

    只见他虽风一跃而起,流光锦衫随着其身姿翩飞,手腕轻转,长剑宛若游龙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剑势轻盈灵动,花虽一招一式姗姗落下,偶随风落入云岚琴间。

    初入堕春谷时,云岚也曾见过此景。

    是那场百花颂春。

    花神陨落遗留的灵气,为万重山这片荒芜之地撕开一个口子。

    初代谷主散尽半数身家,于谷中搭建百花台,广邀六界有志之士每年花朝节来此为花神献艺,祭奠花神。

    云岚怀抱瑶琴绿衫翩然于百花台中,弹的也是这曲《清平乐》。

    作词:李煜

    作曲:佚名

    七铉琴声起,似渺渺烟波渗过深林土层,在乳石表层附着,凝结成水顺势而下,滴入由无数前辈滴锻而成的潭中,回响,生生不息。

    “噔…”

    铉音起,瞬息间一片花瓣落于琴上,盛满霞光更显嫣红。

    “别来春半,触目肠断,”难道是...百花颂春?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好吧,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当天选之子,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花瓣内白外粉,应是海棠,不过...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海棠花期不应是在春分之后吗?

    “嘿!来啦,来啦!”

    “今年又是何类花仙前来颂春?”

    “吾神在上,今年的春天依旧如期而至,感谢您的余泽依旧滋养着这片天地……”

    “花神大……”

    嘈杂的人声将云岚的心绪与台外众生重新链接。

    抬眼刹那,花飞花满天,霞云做幕鸟飞旋,花卷起山风,飘荡摇曳,归做梦土。

    百花颂春,花雨落谷添新妆,人们皆叹此为神迹,花雨落时颂声阵阵。

    云岚在怔愣中弹错了几个音节,还好一轮词毕,过渡段错几个也容易原回去,音节从云岚手中传向世间,流水落花是逐渐攀升的音阶。

    “别来春半...”

    “词曲应情,美人应景,庭芜绿纱随风曳,更衬海棠红。得见此景也算是不枉此生,死而无憾矣!”

    “这李煜莫不是哪位隐世仙人的化名?老夫通晓六界历史奇闻,竟从未听闻。”

    “兴甚妙哉!”

    待花瓣积满琴弦间,云岚看清了——是海棠。

    曲毕,随着最后一个剑花绽放转身收尾,霁川手中木剑消散归于土中。

    “霁川,你的原身是什么?”云岚问道。

    草木灵族与其他种族的轮回方式不同。

    草木之灵皆由本体孕育,若本体永世长春,即使魂飞魄散也可借本体再次凝魂重生,若本体被毁,便是永无来世。

    故此,她们大多设法隐藏本体,介意透露本体为何种植物。

    月色盈盈如水。

    “你知道的。”霁川答道。

    /

    传闻,每年百花颂春时在台上的献艺者,都自称在花雨中见到了仙人,但若细问,她们皆统一口径:保密。

    那时,云岚将琴上的落花精心收入囊中,朝着天边作了一礼,以示谢意。

    “哎呀呀~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这会,可算捡到宝咯。”将涉月见云岚借力三两步,便轻松避开人潮,稳稳坐会自己身旁。

    云岚一脸臭屁地凑上去,将刚才收集的花瓣掏出,“这可是从我琴间收集的花瓣,与外面那些可不同,这般福泽,分你一半!”

    说话间云岚的手腕忽然被将涉月握住,整个身子被拉近了几分,疑惑间对方的声音轻轻擦过耳畔:“是是,你身上还落了很多花瓣,别浪费了,让我多沾沾你的福泽吧,小神仙。”

    “怎么样,见到仙人了吗?”将涉月帮她清理着发间。

    这一问把云岚问懵了,她又细细回忆了一遍,见到了吗?并没有,和传闻中不一样啊,哪里出了问题?

    “额…没见到,那可能是谣传吧。”云岚埋头捡着衣服上的落花,声音闷闷。

    将涉月笑她,“你倒是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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