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趴在石桌上,将头深埋臂窝处,暂时休憩一番。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一道熟悉之声飘入耳根,她抬眸,见是何乐,此时却垂头丧气,那一头卷发亦显得毛糙许多,好似一条流浪狗。

    上次见面,他与她说那乔姓女子之事,而今看来,并不顺利。

    河乐:“凌姐姐,此番来我是与你道别的。”

    凌云木招呼他坐下,问:“几日不见,你怎地这般疲累?”

    河乐叹了口气,彼时少年郎尽数被压死在这口气中,他语气沧桑,裹挟着如夜色般的愁郁,缓缓道:“我与她分别了。”

    “这是为何?”凌云木微惊。

    “那时我按你吩咐与她说,她同意了,我欣喜若狂,当日便决定与她一道离开。”

    凌云木点了点头:“后来呢?”

    “后来……”他蹙了蹙眉:“后来我忽而接了一个大单子,此单若成,十代之人不愁吃喝,只是却是要去远门。”

    凌云木:“那你何不带她一同走?”

    陆舒客:“前路未卜,或是赚的盆满钵满,亦或是输的体无完肤,我不能带她去,否则她便再无退路。”

    他忽而下定决心般:“若我功成,定会来寻她。”话锋忽而一转:“却不知她能否等到此时……”

    凌云木不发一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长叹了口气,只道世事无常。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赤焰自门内而出,神情悲怆凝然,来至她跟前,幽幽长叹道:“真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赤阳神情自若,一如寻常。

    凌云木示意她接着说,自己则在一旁默默听着。

    原来那女子唤王柔柔,家住七弯街虹梁桥对面,夫家姓周,叫周也,是个酸秀才,二人结为夫妻已有十年。起初家里穷,又因着丈夫有做官之念,日夜攻读,故而无有收计,平日只靠娘妻二人贴计。

    每每王柔柔有身孕时,皆以药打之,受尽苦楚。至二十五岁之际,丈夫科考无望,婆母要延续周家香火催得紧,周也亦此般做想,二人隔三差五行那云雨之欢,小半年下来却无有孕之迹象,这时周家才去请大夫来看,大夫把脉,连连摇头,道她平日操劳过甚,体虚气衰,又因多番打胎致气血大亏,伤及胞宫,再难受孕。

    此言一出,周家人无不悔恨懊丧,王柔柔更是日日以泪洗面,谁知不过半月,那周也便纳了一方姬妾,从此对她是不闻不问,恶言相向。

    后她上街买药,岂料为贼子所害,卖于牡丹阁,受尽屈辱。

    今日那周也上那牡丹阁寻欢,见了王柔柔,多番羞辱,当众殴打,若非她二人及时赶到,怕又是一场命案来。

    凌云木听了,眸光微阖,隐有怒气:“王柔柔意欲何为?”

    赤焰微楞,她倒真未想过此事。

    世间痴儿众多,你欲为她扬眉伸气,反遭旁人记恨。

    凌云木深谙此道。

    故而,她转身入了堂屋,要亲自问上一问,赤焰见状亦跟在其身后,与她一道进了门。

    却不知那人而今心头可有恨意?

    入厅内,便见一女子惨白面上泪痕点点,蛾眉蹙着,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见凌云木来此,眉头更是皱得愈紧,倒吸一口凉气,本是松懈的骨节骤然发力,攥握成拳,核桃大的双眼又惊又俱的望着她。

    凌云木见状,脚步微顿,在她极远处落座,心中喟叹,脸色尽力变得柔和,然她五官脸庞本就多多少少带点棱角锋利,故而无有大作用。

    她抬眸望向她,一双眼眸不知裹挟了多少世间冷暖,虽是藏有日火,然深究下来却是极清极冷的,淡到连她自个儿都忘了自己本性如何了。

    “王姑娘缘何这般怕我?”她眸中流淌着清浅笑意,似一汪清泉划过心头,模样虽不甚柔和,却也是与传闻中那恶煞丝毫不干的。

    一番思量下来,王柔柔渐渐将身子坐直,心头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扯了扯嘴角,僵硬极了。

    只听她道:“说来不怕凌小姐笑话,我自十五岁入了周家的门,若奴家所记不错,那年亦是凌小姐手刃冷狼冷毒两个恶霸……”她话音稍止,似在思索如何措辞才能不惹恼她来。

    “不老街中,凌小姐手握长鞭,那鞭上悬着刀刃,只轻轻一挥手那冷狼的脑袋像是切豆腐一样滚了下来。”她回忆起当日之情形,至今心中仍是惊慌不减,却连那冷毒是如何死的亦说不出口了。

    “而那日,正是奴家大婚之日,不巧那婚轿偏生从此路而过,见了那血腥一幕……”忆其八年前大婚往事,倒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凌云木心头微惊:“我竟不知。”

    怪不得她这般惧她,其中竟是有一番渊源在的。

    “王姑娘莫怕,那姓冷者二人作恶多端,欺街霸市,亦是死有余辜。”

    “你为人所害又受了侮辱,我非寒冰硬石之心,岂能加害于你?”凌云木忙安慰道。

    她历来是个为人轻易哄骗的主,耳根子又软,听了这话自是连连点头:“奴家明白了。”

    “你的事她们方才亦与我说了,此番来是询问你意欲何为?”

    王柔柔紧咬下唇,双眸噙泪道:“世道缘何待我如此不公!”

    “我与周郎相伴许久,他而今却被那姓赵的勾了魂,叫我这个结发夫妻情何以堪!”

    她说着,又开始掩面哭泣起来,边哭边道:“望凌姑娘为我做主。”她忙要下跪,凌云木见状去扶她。

    凌云木:“你与我说想要他落个什么下场便是。”

    “奴家不知……”她掩面啼泪,泣不成声。

    “害你之贼人你可记得?”凌云木又问。

    她摇了摇头:“当时夜色极深,只知我被人用手帕捂着鼻子,登时便昏了过去。”

    “我与你去官府一遭,你将当晚之事一一与他细细说来,他定会与你做主。”

    若是换做常人,听了这主意,理当无有反驳,可王柔柔却忽地犹豫起来,令人分外不解。

    她问她为何,她只是一味的哭,哭得要让心死了般,凌云木微怒,却见赤焰先她一步开口,呵斥道:“你现已受了凌辱,不想着如何将贼子抓回,只一味的哭泣又有何用?”

    那王柔柔听了哭得更甚,连连叫苦:“你莫恼我,我也是无法之事……”

    “我被夫家所弃,现又……又遭人践踏,我,我……”

    她一时怒上心来,竟有了寻思的心思,眸光四顾,道:“我倒不如死了去!”

    说着便起身要撞墙而死,她虽是下了决心,然力道到底不如凌云木这个常年习武的。

    她不过稍稍一推,便将她推至榻上,声音微寒:“你若要死,我自不管你,只是莫要在我凌府丧命,招得晦气!”

    说罢,又唤了几个丫鬟小厮入屋看着她,莫要让她寻思,自己与赤焰则出了门。

    赤焰眸中划过一抹困惑:“凌姐……你说她莫非还爱着那个人?”

    “世间痴人众多,此般之事不过寻常。”凌云木淡然道,脚步却是不停,径直出了凌府,打听周也住处,二人便一道循着此方向而去。

    期间二人路过一茶肆意,忽听耳根熟悉之声,别脸望去,却见浮光与二老争执之声。

    浮光一向沉稳,情不外露,嬉笑怒骂皆深藏心底,如这般在街道僵持之态,甚是少见。

    便连赤焰亦蹙了蹙眉,语气有些疑惑:“那是浮光姐姐吗?”

    凌云木不言,正欲走进,浮光似察觉她的存在,微微摇了摇头,凌云木脚步微顿,转了方向。

    穿过羊肠小道狭窄街巷步至周也处,那周母正低头浣洗衣物,见凌云木及赤焰二人,只道是哪个寻常人家路过,并未在意。

    凌云木打量着周家,虽是蓬门荜户,却极为干净,望于四周,却不曾见得旁人。

    那周母抬头,见二人仍立于远处,不由得道:“二人姑娘可是找谁?”

    那周母生得面色容慈,说话亦温吞轻柔,不疾不徐,其子那般,谁想其母如斯。

    赤焰笑着道:“大娘,您儿子呢?怎地不见他。”

    谁知那周母听了这话,二话不说面色大变,连连挥手,又急又怒道:“我皱婆没这个儿子。”

    “他若是在外犯了事,你们要杀要剐,皆与我这个老婆子毫无关系。”她面上道道沟壑而今因着沮丧之故聚在一起,那承载着小的苦痛的沟壑汇集一处融成大的苦痛。

    “自古人言儿娘无有隔夜仇,阿婆怎地说出这般话来。”赤焰道。

    “你二人是来作甚的?”皱婆止住哭泣,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着对面二人。

    赤焰望了望身旁凌云木,凌云木点了点头,她方道:“你的儿媳王柔柔现在我们府中。”

    “因听得她与周也二人的种种过往,心中不忿,又因她欲了结自己性命,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故而来此寻周也一见。”

    “她,她可有与你们说什么?”皱婆眼睛忽地瞪大,面色仓惶,触及凌云木眸光时,又闪烁不定。

    想这其中必有一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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