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被众人拥簇的赵琰,言语中皆是夸赞后怕之意,大抵说的是他身为储君,乃大魏未来的希望,所幸他藏的好,没教人发现。当时赵槿就站在外围,她个子不高,只能透过人群缝隙与他对上眼,她的眼神很冷,本不该出现在她这般年岁的孩子脸上,讥诮的勾唇,无声的讽刺。

    与众星捧月般的男孩子遥遥相望,至此隔阂已生,嫌隙落下,谁都回不到过去了。

    经此一遭,赵陵对她宠爱更甚往昔,她要什么给什么,对她所求无所不应,她不知哪来的兴趣想学骑马,赵陵怕她受伤,愣是吩咐了一众武卫将马场团团围住,生怕她磕了碰了。

    但骑马时免不了磕碰,而这位往日里受了点伤都会撒娇哭闹的公主殿下,竟只是粗略抹了伤药,便继续策马扬鞭。

    马场之上,尘土飞扬。

    她身姿潇洒,目光冷绝,一勒缰绳,马扬长嘶鸣,马蹄虚空‘踏踏’两步,而后停下。

    日光洒下来,落在她稚嫩的脸庞上,似有流光淌过,双瞳剪水,惊鸿艳影,令人移不开眼。

    彼时,何嬷嬷站在场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心底却是说不上的难过。

    “公子听过殿下弹琴吗?”

    裴浔讶然,“殿下会弹琴?”

    “何止是会啊。”何嬷嬷慈爱的眉眼弯了弯,“殿下对自己要求严格,她要做便要将一切做到最好。”

    “松萝郡主和殿下一向不对头,她一边讨厌着殿下,一边又要事事都同殿下比较。”何嬷嬷敛下眼睑,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殿下力求尽善尽美,这些年来人人都以为她安于享乐,后院男宠无数,谁又知道殿下从来只让他们入殿弹琴献舞。”

    秋风起,桂花落了满地。池中锦鲤跳跃起来,摇摇尾巴又潜入水中,激起一阵浪花。

    裴浔从未听过这些事,此刻心怦怦直跳,他听的极其认真,眼前恍然浮现一个画面,小小的女孩在园子里嬉嬉闹闹,她的笑容纯粹,还带着几分天真懵懂,月转星移,女孩长成少女,她的容貌未有太大变化,只是眉眼更加肃冷,行为更加张扬,多年来变得不仅是时间,更是她的心性。

    一个沉稳冷静,且为外人所误解的宁安公主。

    风止,心静。

    裴浔抬起头,看向檐梁下挂着的,轻轻晃荡的风铃,清脆悦耳的声音悠悠传入耳中,四下一片寂静,他从未感受到公主府像今日这般冷清。

    “公子,我虽不知你与殿下之间发生了何事,但我看的明白,殿下待你是不同的。”

    不同的……?

    这并非他第一次听到这话。

    裴浔安静的立于院中,回想起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原来他们的相遇不过短短一年,在一起的时日更是屈指可数。

    忽地,他勾唇笑了,清朗如月的眉眼间仿佛溢满星星点点的碎光,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一人能听到,“我知道。”

    秋日的第一场雨来的猝不及防,随着雷声轰鸣,豆大的雨水砸在地面,四溅开来。

    一辆马车停在公主府外,方梨撑着伞候在一旁,伞下登时出现一双绣鞋,脚踩地面时,泥泞飞溅,污了这双干净精致的鞋面。

    雨势渐大,风声呼嚎,方梨举着伞的手摇摇晃晃,伞沿的雨水往下滴落,在赵槿的衣袖上晕开一道道水渍,刺骨的寒意往袖子里钻。

    “殿下,雨太大了,快回屋换身干净衣服吧。”

    赵槿淡漠‘嗯’了声,似乎并未受到大雨的影响。

    她一步一步走得不紧不慢,地面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水洼,一脚踩下去,裙角尽是污水。

    在进入院子前,赵槿侧目看了眼。

    不远处,唯一一间厢房还亮着灯,窗子半开,雨水随风飘入,朦胧雨幕中,她隐约瞧见一个人影伏在书案前。

    提步的脚顿了顿,她转了个方向,朝那处亮灯的屋子走去。

    方梨一愣,立刻跟上。

    大雨如注,斜着飘落在她脸颊边,低垂的眼睫一片湿濡,她停在窗子前往里瞧,烛台上的灯芯将要燃烬,风一吹,火光摇曳间,亮度岌岌可危。

    伏在书案上的少年缩了缩身子,眉心不由一拧。赵槿见此,推门而入,动作很轻,并未打扰到熟睡的少年。

    方梨收了伞,候在门外。

    染了水渍的裙角在地上划过一道道水痕,赵槿走近,带来一丝寒气,她站在少年身侧,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紧握的手心上。

    那里似乎攥着个什么东西。

    她弯腰凑近去看,是一截朱红样式的竹绳,没有多余点缀,放在外头小摊上,估计也要不了几文钱。

    可他攥的很紧。

    赵槿凝眸一看,少年没有感全感似的缩在一处,手中竹绳仿佛成了他唯一可以信赖之物,他的眼睫在扇动,极不安稳的皱了皱眉头。

    须臾,赵槿直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子合上,室内冷气渐渐消散不少,又去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她的袖子被雨水淋湿,为裴浔披衣时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因她倾身靠近,看得清楚,下意识便将那点微末雨水拭去。

    微凉的手指摩挲片刻,赵槿抿了下唇,后退两步往外走。

    她的指尖紧攥着裙摆,心尖又痒又麻,不知怎的,有些走不动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入雨中。

    方梨重新撑伞,只当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

    “殿下。”

    身后响起少年微哑的声音,带着丝困倦与疏懒,也藏着几分柔情,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赵槿在雨中回眸,眸光潋滟,淡淡然朝他看来。

    水丝斜飞,被烟雨笼罩的女子平添几分温柔妩媚,她只静静地看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裴浔再次感受到心动,四下很安静,鸟叫虫鸣通通没有,静到除了自己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雨声风声都化作一场空。

    他的心湖四周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心底越来越滚烫,血液在沸腾。

    自母亲死后,他就从未受到过半点温情,除了世人的眼光,便是要努力在裴昭裴溯手下求生。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苟延残喘。

    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想活,不想死——

    哪怕痛到极致,痛到发疯,他也想活下去!

    带着恨活下去。

    带着不甘活下去。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前面十九年,他的人生里只有黑暗,前路漫长,唯他一人。

    赵槿是他的第一束光,在他回家的道路上燃起了一小簇火苗,虽暗淡,却也知足。

    师父是他的引路人,让他能独自在黑暗中行走,不惧永夜,却仍心向光明。

    十九年后的一日,赵槿再次出现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亮如白昼,暖光倾泻而下,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悸动。

    裴浔抬眸,盈盈笑意在唇边漾开,“谢谢你的衣服。”

    前半生暗淡,后半生光明。

    唯独遇你,四海潮生。

    赵槿盯着他看了会儿,扬眉道:“这是你的衣服。”

    雨水淅淅沥沥,直至后半夜才渐渐停歇。

    之后的几日,裴浔在屋子里养伤,偶尔到院中走走,却是从不出府。

    他这几日未曾看到赵槿,只能从下人的口中听到一二。

    他听的认真,并未注意到有人在悄悄靠近。

    “裴大哥!”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叫,裴浔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去,多日不见的小少年正歪着脑袋对他笑,他缓了缓心神,也笑起来,“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该在训练吗?”

    阿辞笑眯眯道:“大家伙都挺想你的,担心你的伤还没好,就让我来看看。”他打量了一眼裴浔,见他穿着打扮与在军营时可谓是天差地别,不由叹了口气道:“果真是人靠衣装,裴大哥你这么穿,还真像足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

    “别贫了。”裴浔道:“你还没回答我,不会是在训练中偷跑出来的吧?”

    “怎么可能!”阿辞叉着腰,嘴上喃喃道:“我训练的可认真了,前几日选拔,还得了第三名呢。”

    少年叽叽喳喳讲着军营里的趣事,裴浔仔细听着,突然想到,“你来的时候,门房没拦你吗?”

    “没啊。”阿辞挠挠头,“他们一听我是来看你的,便让我进来了。”

    公主府守卫森严,怎么可能因他一句话就放他进来。

    裴浔若有所思,又问:“可有看到殿下?”

    “没有。”阿辞摇头,随即一脸八卦的凑近,“裴大哥,话说你在府里这么久了,可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裴浔心知他问的是什么,故意一脸疑惑道:“什么进展?”

    “就你和殿下啊。”说着,他沉默了会儿,语调渐渐平和下来,“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我见过你提起殿下时的神情,你在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裴大哥,世上大多遗憾都是从克制开始。”

    克制心动,克制靠近,克制一切……

    他明明年岁不大,却好似经历了太多,一副看淡人生的模样。

    裴浔心底那抹诡异感又窜上心头。

    沉默间,他瞧见远处而来的身影,眼前倏地一亮,站起身拱手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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