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御史范江白刚正不阿,手段雷霆,在任之年政绩斐然,升任都察院都御史的文书一到,爱戴他的真心替他高兴,说恭喜恭喜,您早该高升了;忌惮他的满脸堆笑,恨不能即刻将他送走。若非范江白不办宴饮不收贺礼,茶马御史府的门槛定要被道贺的人踩烂。

    “娘总担心哥哥一个人进京参加会试照应不来,这下终于能安心了。”

    “升迁是好事,爹爹为何愁眉不展的?”

    范语垚与兄长范文樾领着家仆正在整理要带走的东西。举家离京时,她人在襁褓,双亲对京中的事也提及甚少,想不出父亲为一个好消息发愁的原因。

    “许是忧虑京中诸事复杂吧。”范文樾依稀记得些事,可只知其然,不好与妹妹解释。

    范语垚纤眉蹙拧:“听说京中大员全是人精,父亲为人刚直,少不了得罪人。”

    看她小大人模样,范文樾忍不住逗趣:“阿垚长大了,能洞悉朝中人事了。”

    范语垚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还听说京城地灵人杰,说不定我也能有一番际遇,说不定比哥哥先当官呢。”

    丫鬟霁画捧着一摞书走进来,听了这话直缩脖子:“那小姐的上官岂不是要和府里请过的先生们一样,每天吹胡子瞪眼了?”

    屋里屋外的人无不笑出了声。范语垚又羞又急,举着拳头追得霁画满屋子跑,霁画避无可避,只好往范文樾身后躲,口中直求饶:“奴婢知错了,小姐饶我一次。”

    范语垚不依,扒拉着范文樾叫他让开,范文樾忍着笑帮忙求情:“范小娘子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霁画从善如流:“是啊是啊,小姐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范语垚的眼波在二人脸上流转几番,哼哼一声,权且作罢。

    霁画深深地一福,致歉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不期范语垚的原宥是缓兵之计,趁她福身之际一把抓住她,伸手来呵痒不止,又是一阵你追我逃的嬉笑,范文樾在一隅旁观,无奈得乐在其中。

    这一厢小儿女们快活地闹着,另一边的书房里,范江白正对着升迁文书长吁短叹。

    那一年是他第二次参加会试,与常冀年一见如故,得了他许多指点。会试与殿试结束,常冀年三元及第,封了翰林院修撰,他被赐进士出身,待授翰林院检讨。

    原以为能同朝为官,一展抱负,不料常冀年卷入科考舞弊案在先,都察院参奏其与亲妹乱/伦在后,被判了腐刑与绞刑。适逢皇太子出生,行刑被推后,他趁机四处奔走寻找证据,舞弊一案最终水落石出,然则乱/伦的污名,饶是常冀雪带了乡邻的联名证词前来都无法分明。

    为此,他与妻子荆书梅商议后,提出纳常冀雪为平妻,期以平息流言,待风头过去由她自己决定去留。那姑娘人如其名,似雪柔洁,又多出了磊落刚烈,不愿累及他人声名,亦不愿成为他们夫妻间的嫌隙,感激之余果断拒绝,第二日,于皇城外,高诵《石灰吟》四句,血溅登闻鼓。

    人亡谣言止,却未及阻止落在常冀年身上的刀。

    事后,范江白调封茶马御史,十五年弹指一挥,故人无缘直面。不在京城的日子里,其人其事他听过太多,与印象中令他欣赏钦佩的知己判若两人。

    陶浩义之死与异雪祈佛闹得沸沸扬扬,京城一片山雨欲来。此次升任,明面上是皇帝知人善任,实际上,长公主指着他挟恩掣肘常冀年,常冀年指着他顾念旧日情谊助一臂之力,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荆书梅比丈夫乐观:“当年你已尽力,长公主也好,他们兄妹也罢,俱是无愧,谁都不至恩将仇报地为难你。”

    某种情绪幽幽闪过眸底,范江白一口气叹得意味深长。

    荆书梅奇怪地望着他:“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范江白摇头:“无关本意为难与否,都御史的位置本身便在水火之间。”

    “那谢辞,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我躲了,文樾呢?不止他,除非我范氏子弟俱不入仕,否则难有安宁之日。”

    荆书梅气结:“进无好退不能,这叫什么事!”

    “祸福相倚,且走且看吧。”除此,范江白无言可慰妻心。

    入京这一天,积雪渐消,已有初春之兆。

    听得人声鼎沸,范语垚掀起车帘一角,扑面的繁华热闹果然非别处可比,因晕车闭眼小憩的荆书梅也被扰攘醒了。

    “娘,你好一点没有?”

    “夫人,喝口茶吧。”

    “好多了。”荆书梅拍拍女儿的手,接过霁画递来的水袋饮了一口,“到哪儿了?”

    “进城好一会儿了。哥哥才刚来问候过娘,说再有一刻钟就能到家了。”

    荆书梅嗯了一声,掀起右手边的车帘朝外看。

    前面的另一辆马车中,范江白也在沿途观瞧。

    当初举家离京,是做好了不回来的打算,如今置身旧地,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合,一些被刻意回避的人和事也逐渐涌上了心头,叫人唏嘘。

    “父亲,到家了。”

    范文樾没有乘车,骑马走在最前头替父母和妹妹开路。马车停在了范家老宅门前,他翻身下马,过来恭请父亲下车,表情带着古怪。

    范家人口简单,主仆一起不超十人,因此不曾提前遣人过来布置。可当他们下了车,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十五年未有人居住过的老宅,门庭崭新干净,本来面对面站在大门外,目不斜视的四男四女齐刷刷过来给他们见礼:

    “奴婢/奴才恭迎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回家。”

    话音犹在,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一群人鱼贯而出,领头的一男一女派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行礼也只对着范江白与荆书梅:

    “公主府女史连时絮/掌印府总事夏习征,见过范御史、夫人。”

    范江白与荆书梅连忙回礼,夫妻对望了一眼后,范江白问道:“请问二位,这是……”

    “长公主想着范御史离京日久,此次又回来得匆忙,特命我带人洒扫门庭,等您和家人到了即可安歇。”

    “掌印说范御史举家初回,用人的地方多,亲自选了几个可信的让我带过来给您掌掌眼,觉着能用的您就留下,若是不合心意,他重新给您找,另外家中一应日常用物掌印也已安排妥当了。”

    二人传达完各自的使命,互不服气地白了对方一眼,面对范家人时又立马换上了笑脸。

    范江白只当看不见,连声说自己愧受盛情。

    连时絮道:“微末小事,范御史不必客气。长公主还说,前段时间为民祈福受了寒,没好透彻,过些日子她定当登门拜会。”

    范江白揖了手:“该是臣去谒见公主殿下。”

    眼见对方要君臣会晤了,夏习征忙解释:“司礼监上下忙着陛下亲政的事,掌印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特命小的向您告罪,说忙过了这一阵,他再来拜访您。”

    范江白也揖了手:“身为臣下自当万事以陛下为先,掌印言重了。”

    “车马劳顿多有辛苦,我等不打扰了。”连时絮说完,领着自己的人要离开。

    “女史慢走。”范家人齐齐执礼相送。

    “范御史没其他吩咐,小的先回去复命了。”

    “夏总事留步。”

    夏习征要走,范江白出言留人,下了门前台阶的连时絮闻言亦放慢了脚步。

    “我及家人在外多年,习惯了潦草度日,家里用不上太多人,日常用物也捡了紧要的带了过来,掌印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是拒绝了,夏习征要开口,范江白没给机会:“人有劳夏总事带走,安置的东西,我会收拾妥当亲自给掌印送回。风尘在身,今日不多留诸位了,失礼之处请海涵。”

    话到了下逐客令的份上,纠缠下去只会自讨没趣,夏习征心里不快活,面上仍是客套:“范御史客气了,小的按您的意思回了掌印便是。”说完挥了挥手,站在门口的八个人立即跟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时絮心情极好,加快脚程回到公主府,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在范府的情形。

    “常冀年身边的人几时吃过这样的瘪,夏习征一背过身脸就垮了,看得人着实痛快!”

    长公主疑惑:“范江白素来俭朴,两袖清风,常冀年与他曾为挚交,应是了解他的。”

    连时絮不屑道:“经年弄权媚上,哪里记得故人风姿?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只安排了人打扫。”

    长公主不置可否。

    连时絮问:“殿下是不是可以上朝了?”

    长公主说不急,“本宫于皇帝,嫡亲长辈的身份之上更有镇国辅政之名,他亲政一事越了我,场面上过不去,本宫只管安心将养,自有他低头请我之时。”

    “那范御史呢?”

    “他么——”

    京中多有故交,范江白回来了几日,除开官务,少不得与他们叙旧应酬。长公主依旧称病不出,常冀年忙得不见人影,在他来京第一天表现积极的两个人他一个没照上面。

    不见也好,范江白心想。然而不可能心想事成,该来的总要来。

    日薄西山,余晖印影,常冀年乘着车舆出了宫。

    恶名累累,纵有赈灾一事在前,陶浩义一事仍有余波。他并不以此为意。世人今朝赞你、臣你、视你如珍宝,明日骂你、叛你、弃你如蔽屣,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他要做的,是保证自己端坐于俯视之位,学会享受各式各样的变脸做戏。

    “他们就是先生说过的小人。”

    “什么?”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气气啊。这两天来看布,旁边书斋的那些人一说到陶浩义的事总是气鼓鼓的。不相信证据信坊间的传闻,太奇怪了。”

    “别妄论国事。”

    行经布庄时,一段对话落入耳中。

    为宦十五载,多难听的骂没挨过,头一次遇到不预设忠奸就事论事的,似于汹汹恶意里注入的涓涓细流,无意中触动了一两分积年的落寞。常冀年掀起轿帘,可叹入眼之人全不似说得出那番话的。

    “是范御史府上的马车。”随行太监眼尖,指了指与他们相反的行进方向。

    原来是故人之家。

    放下轿帘,常冀年仰头闭目靠向轿壁。

    确实应去见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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