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丢了工作,又没了那一百两,生活顿时变得捉襟见肘起来,她必须赶紧找到新的活儿干,以免饿死。至于,那晚老武家还有谁去过的问题,只能暂时放到一边了。

    她有些后悔来看自己的祖宗了,那个“陆香君”,她一度怀疑阿香就是陆香君,这样闺蜜就成了祖宗,岂不省事!可人阿香家里姓陈,不姓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算要打退堂鼓,也得先找到袁方才行。

    想来想去,活儿最多的地方,还得是码头。毕竟,桐州是一座港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全城上下乃至周边州县都指着海上的贸易过活。于是,就在老武的后事办完的第二天上午,阿梅再次来到码头上。

    今天的码头比那日更加繁忙。数不清的装满了丝绸、陶瓷、茶叶的箱子正由工人蚂蚁似的一个接一个搬上大船,一艘艘货船正沉甸甸地排队驶离港口。

    阿梅手搭凉棚,张望着这番景象。

    突然,一个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来做什么?”

    阿梅转身一看,顿时吓得后退两步,说话的正是那个找女儿的男人。

    “没、没干嘛……”阿梅答道。

    一想到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他女儿“消失”,阿梅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因此对他的排斥感顿时小了许多。

    “该被排斥的人应该是我吧?”她对自己说道。

    这时,对方以一种缓慢而低沉的语气问道:“听说,老武走了?”说话时,他的眼神略显迟钝,表情里流露出一丝悲伤。

    “啊?”阿梅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竟然认得老武,“啊!”

    “你是在他家做工的吧?”对方又问道。

    这下阿梅有些不高兴了,心说:“你查我?”

    许是意识到对方不悦,男人马上又补充了一句:“阿香说的。”

    “唔。”

    “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男人继续问道,似乎很关心阿梅。

    阿梅本想怼上一句“关你屁事”,可转念一想,多个朋友多条路,该怂的时候还得怂,于是眼神立马清澈起来,答道:“我现在……现在靠自己……”

    男人点点头,表示会意,复又继续问道:“那你会做什么?”

    阿梅一听,心说:“哟,这是要替我介绍工作吗?可身为文科生的我,所会的那点东西,在人才市场上实在毫无竞争力啊。等等,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我跟他女儿有关?”

    “我会……”她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会做策划,还有……写文案、做表……”

    阿梅说完,自己都觉得没戏:“像我这样人,俗称‘职场边角料’,社会上一抓一大把!”可不曾想,对方听完竟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地问道:“你会写字?”

    “会、会啊,我小时候练过几年书法。”阿梅答道。

    在阿梅的认识里,“写字”等同于“书法”,可对方却说:“不用那么麻烦,能认会写就行!”

    阿梅一听,就这么简单?

    “哦……那我能认,也可以写!”

    “哦?”对方闻言顿时笑了,“我们这儿女娃识字的不多,会写的更少。你会写字,这可精贵,跟我来吧!”说着,示意阿梅跟上,便朝码头的西侧走去。

    阿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跟着男人去了。

    “阿叔,你是要给我介绍活儿干吗?”阿梅跟在男人后面,一边走一边问道。

    “去了就知道了。”男人头也不回地答道。

    阿梅见自己的问题没有得到答复,心里有些不爽。

    “那我怎么称呼你呀,阿叔?”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这回总算得到了答案:“我叫桂林,桂花的桂,树林的林,这里的人都叫我阿桂,你也可以!”

    “阿桂?”阿梅轻轻重复了一遍,“那不合适啊,我还是叫你阿桂叔吧!”

    “随你!”阿桂答道,依旧头也不回。

    到了地方,是一间小型的仓库一样的建筑。

    阿桂道:“海船到港,货物先进市舶司的官仓,查验清点。之后,市舶司将查验所得清单交给皇室转运司,转运司视情况,若想采办,便先进仓库挑选。”

    阿梅知道这些,便点头“嗯”了一声。

    阿桂接着说道:“然后,由市舶司将货物代为转售给桐州及其他地方的商会,商会再卖给底下的铺子,一层一层分销下去。”

    一听这话,阿梅心里顿时了然:“中间商赚差价呗!”

    阿桂指着身边的仓库:“这里便是本地最大的商会之一余氏商会。他们缺一个记账的,你可以去试试。”

    阿桂说完,也不问阿梅答不答应,就率先走进了余氏商会。阿梅见状,只好也跟了进去,找工作嘛,有机会就得抓住,求人不丢人,清高当不了饭吃!

    面试的题目是抄账本,由一位商会的老师傅监督。

    听说来了个会写字的姑娘,商会里的后生们都跑过来瞧热闹,有的光着膀子搭着条毛巾就来了。阿梅也不负所望,众目睽睽之下,一手小楷写得工工整整,看得人赏心悦目。

    这是她头一回被这么多人围观写字,当年教他的老师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阿梅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她觉得,以后无论再到哪家公司面试,自己都会记得这个在桐州码头被人簇拥着写字的早上。

    面试顺利通过,阿梅被招进余氏商会的账房做了个计薪的学徒。尽管报酬不多,但学徒能记薪者已是少有,而之所以能计薪,或者说之所以能进余氏商会,阿桂起到了关键作用,但这些阿梅暂时并不知道。

    走出商会,阿梅对阿桂表示了感谢。她本想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但想想时机或许尚不成熟,一来说了没人信,二来万一真信了更麻烦。

    但阿梅突然想到,阿桂整天泡在码头上,认识的人多,就连老武他都认识,于是问道:“阿桂叔,你认得一个叫‘陆香君’的人吗?”

    “陆香君?”阿桂想了想,“没印象。码头这片,应该没有这个人。”

    “唔。”阿梅点点头。

    可能是心里有愧,阿梅终于还是没忍住把话题引到了阿桂女儿身上。

    “听说你在找女儿?”

    倘若换了别人,被问及自己的苦楚,或许会立刻勃然大怒。但阿桂没有,对于阿梅的提问,他很平和地答道:“是啊,找了很久。”

    “有线索吗?”

    “没有。”阿桂摇摇头,“但我总觉得,应该在码头上打听,这里人多,或许会有消息。”

    “嗯。”

    两次遇见阿桂,对方穿的都是长衫,这身衣着与周围苦力的短打扮显得格格不入。

    “应该是个读书人,或许还是个教书先生吧?”阿梅心道,一幅阿桂读书窗前、女儿承欢膝下的画面顿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这时,阿桂续道:“小女好端端地养家家中,忽一日就不见了,可怜她身有残疾,也不知能否活得下去……”

    “身有残疾?”阿梅闻言也是一惊,“什么残……”

    她不知该不该问,但阿桂已然开口答道:“小女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连日发热不退,后虽勉强保住性命,但左腿却自此不能伸直,继而再也无法随意行走了。”

    阿梅一听这话,心中的愧疚顿时更甚。不过,她也想起袁方说过的话,会“替那人寻个好归宿”,如今只希望他言出必行才好。

    阿梅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与桂林告了别。

    自此以后,阿梅每日便来商会上工。一连干了数日,生计问题总算是无虞了,可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竟又过起了一天到晚打工的日子!

    “真是离了大谱,”阿梅心说,“我都死得只剩下一缕魂了,居然还要打工,妥妥的‘打工人打工魂’嘛!”

    闲暇之余,她只能与好闺蜜阿香一起闲逛,以此打发时间。

    阿梅说:“咱们这就叫city-walk。”

    阿香不解:“什么踢,踢什么壳?”

    阿梅拉长了音:“丝衣……踢……窝……壳!”

    “蜗……壳?”阿香仍是不明所以,“蜗牛的壳?”

    阿梅哈哈一笑:“对,蜗壳——我的最爱!”

    经过平日里不动声色地打听,此时的阿梅已大体了解阿香家里是做什么的了。

    原来,阿香的母亲早年亡故,她从小便与父亲相依为命。阿香的父亲是个跑船的水手,常年不着家,只好将阿香托付给一个老裁缝照顾。待其稍长,父亲安排她给老裁缝当了徒弟,直到如今。

    一天,老裁缝店里的伙计阿旺要到永宁镇给人送成衣,由于路途遥远,便决定赶骡车前往。

    阿香一看,这不正好么!

    “我还没去过永宁镇呢!”她对阿旺说道,随后便去寻阿梅,邀她同去。

    阿梅那天休息在家,百无聊赖,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便答应了。

    二人在永宁镇口下了车,与阿旺约定了会合的时间,便手拉手去逛街了。

    浮生半日,倏忽而过。

    二人闲逛了一阵,买了一些零嘴,最终在一家卖胭脂香料的铺子门前停了下来。

    “小……妙……香!”阿梅读着用古字写成的店招牌,心说,“差点看成‘小炒肉’!”

    “好香啊,咱们进去瞅瞅!”阿香提议道。

    二人来到店里,掌柜放下手头的顾客,热情地迎上来招呼她们。

    “二位姑娘随便看,这些都是南洋的高货!”

    货架上,各色香料妆容之物一层一叠,琳琅满目。

    这样的布置,令阿梅不禁想起那日在货船上的情景。她对香料并无喜好,甚至有些抵触;反倒是阿香,对于香料之属颇为痴迷,在店里饶有兴致地看着。

    掌柜跟在阿香身后,一一介绍道:“这是狮子国的‘青螺’,专画眉眼,姑娘可以试试;这是努珊国的‘瓜蜜’,香气馥郁,可以放在橱里,亦可戴在身上;啊这是‘玉菱角’……”

    阿梅对于老板所说的“高货”并无概念,但这些货品的名字“青螺”“瓜蜜”“玉菱角”之类,她在平日记账时却似乎是瞥见过的。

    “老板,你这儿都是贵妇用的东西,咱们小姑娘家家的可用不起这些!”阿梅说道。

    老板闻言,哈哈一笑,走到阿梅面前,答道:“姑娘此言差矣,你先看看价码不迟。”

    这时,不待阿梅去看,一旁的阿香已然开口:“便宜是不便宜,但贵也真不贵,毕竟东西是好东西!”

    “正是啊!”老板笑着,又回到阿香身边,“姑娘年纪小,更要早些用点好的,年轻时不用,将来即便用再多,也补不回来了。”

    阿香也附和道:“是啊,你不是说过,女儿要富养吗?我爹养不了,我只能自己养自己啦!”说着,便走到边上,对着镜子,用青螺描起眼线来。

    阿梅见状直摇头,心里叹道:“卖家才几句话,你就上钩了,不赚你钱简直天理难容!”

    随即,她问掌柜:“这么好的东西,这么低的价格,老板你这货的品质……”

    阿梅有点怀疑对方卖的是假货。

    不料,掌柜闻言,丝毫不恼,指着墙上的一张文契,说道:“我家的货,可都是从桐州的余氏商会进的,此乃契约凭证,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一听是从余氏商会进的货,阿梅连忙“哦”了几声,随后貌似不经意地看向那张契约,从纸张的质地,到印戳的图案细节,看样子的确是真的。

    “想不到,这余氏商会的分销做得还挺好,”阿梅心道,“居然还开了授权。”

    见阿梅不再质疑,阿香最终买下了一只小号的青螺。从店里的包装看,是一个刺绣精致的锦囊,倒也对得起它的价码。

    回去的路上,阿香对这只青螺爱不释手,不时拿出来观看,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阿梅看着,不禁释然一笑。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不管到了哪个时代,女孩儿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骡车进了桐州城,阿旺还有别的事要办,就把二人放在了路边。

    “走回去吧?”阿梅提议道。但她话一出口,顿时反应过来,可不得走回去吗,难不成能打车?

    好在阿香并没有想太多。

    夕阳下,二人沿着石板路行走。今日的桐州下过雨,石板上湿漉漉的,有些滑脚。

    行至一处巷口,二人打算分道扬镳。这时,巷子里隐约传来一声男人的哀求声,引起了二人注意。

    “在下对姑娘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还请姑娘应允……”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八卦的神经顿时上头。

    “走?”

    “走!”

    她们拐进巷子,原来不远处便是另一头的出口。

    “在哪儿!”

    朝着阿香手指的方向,阿梅看见一男二女正站在一堵墙壁下说话。男子是个公子哥儿的打扮,两个女子则是一个小姐一个丫鬟的装束。三人的年纪都不大,那丫鬟似乎更小一些。墙是背街的,因此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

    只见那公子哥儿对着小姐作了一揖,说道:“在下一片真心,还望姑娘不弃……”听声音,正是刚才那人。

    但那小姐却连忙还了一礼,拒绝道:“阁下的心意,奴家心领了。可你我身份悬殊,终究不会有结果,倒不如趁早打消了妄念。”

    “身份乃是虚名,我从来都不在乎,这你是知道的!”男子急道。

    “你不在乎,可你有啊!”女子也急了,“我有吗,我可以不在乎吗?”

    “我可以说服他们的!”男子道。

    “算了吧……”女子侧过身去,不再看向对方,“我阿姊的遭遇还历历在目,我又怎敢重蹈覆辙!”

    这二人的对话,听得阿梅一头雾水。

    她小声问身旁的阿香:“那女的什么意思,什么身份悬殊?”

    阿香轻轻白了她一眼:“这不明摆着吗,那男的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那女的嘛,多半是个……”

    不料,她的话尚未说完,那边的男子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一会儿叫人看见……”

    “你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你别闹了,快起来……”

    “我不,我就不!”

    “你……”

    女子见状,也是欲哭无泪。

    这一幕把阿香看得津津有味,只恨刚才那些零嘴没有留到现在再吃,但阿梅对此却嗤之以鼻。

    “这也太狗血了吧?”阿梅不忍直视地骂道,“什么玩意儿!”

    她忽然真切地意识到,不光是女子,原来男人的德性也是自古以来毫无进化的。

    或许是二人吃瓜的声音太大,惊动了正在表白的公子。

    “谁?”男子说着,连忙站起身来,“谁让你们躲在那儿的!”

    阿梅一听,顿时来了气,呛道:“我在哪儿要你管,这路你家的?”说着,拉着阿香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索性来到对方面前。

    走到近处,阿梅才发现,那公子的相貌还算清俊,只是带了几分稚气,女子的模样也甚是标致,惹人怜爱。

    女子见被人撞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颇显尴尬。

    阿梅对那男子道:“人家姑娘已经拒绝你了,你还非要死缠烂打,有意思吗,当舔狗就这么香?”

    女子见阿梅是向着自己的,顿时少了些戒备。

    可男子就没什么好气了。他或许不懂“舔狗”的意思,但听到一个“狗”字已经足够他火冒三丈。

    “你说我是狗?”

    女子也觉得此话重了,忙打圆场道:“倒也不必这么说他……他这人其实还……”

    阿梅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小伙长得挺俊,模样不算犯嫌,于是解释道:“哎呀,你别误会!其实舔狗呢,就对那些‘重情重义之人’的一种昵称……对,是种昵称!你想,狗嘛,都是忠心的,对吧……”

    但男子怒气难消:“那也不行!狗就是狗,你辱骂本公子,就是不行!”

    “那你想怎样?”阿梅也发火了,“啊你这人很机车唉!人家姑娘明明已经拒绝你了,你还一哭二闹,要死不活,不答应就不起来,幼不幼稚啊?你这样做,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好在今天遇见的是我们,要是换了别人,出去乱说,你叫这姑娘以后怎么见人?”

    阿梅一阵“台式”输出,差点把自己说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只是想,便这样做了。她突然觉得,这种“放飞”的感觉好爽啊,老娘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全没了以往的条条框框。

    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对方应该知趣了。不料,男子却道:“她跟了我,就不用见人了,何必在乎别人眼光?”

    “什么,不用见人?”阿梅简直要被对方气炸了,“你当她是什么?凭什么不见人?人是社会动物,不见人会疯的!”

    此话一出,女子顿时一副遇到知音的表情:“没错,人不见人会疯,我阿姊便是这样没了的……”说着,已然掉下眼泪。

    男子见状,只得安慰道:“我与那个陈修不一样,我会好好待你的!”

    “那陈修当时……也是这样对我阿姊保证的……”女子抽泣道。

    “男人哪……”这时,阿梅发出一声长叹,“开始的时候,个个海誓山盟,可到头来,又有谁能做到……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阿香闻言,噗呲一笑:“听你这话,老气横秋,倒像是经历过不少嘛!快说,是谁家的小哥,在哪儿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阿梅没法告诉她,剧追得多了,歌听得多了,套路都一样,只好敷衍道:“听码头上的伙计吹牛吹的……”

    眼看时间不早,阿梅也不想在这里多耽搁,可眼前这位少爷还是一副舔狗上身的样子,这局面该如何收场?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巷子。

    “阿桂叔!”阿梅招呼道。

    来者正是阿桂。

    阿香也冲他打了个招呼。

    不料,阿桂朝二人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那个男子。

    “余少爷,你怎么在这里?码头上一阵好找,福掌柜都急疯了!”阿桂说着,转身看向阿梅,“你还不认得吧,这位便是余氏商会的少东家,你今后要请他多照顾了!”

    此言一出,阿梅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

    她转头看向阿香,呆呆问道:“他说,那人是我的少东家?”

    “嗯。”阿香一脸同情。

    “那我刚才,是不是骂咱少东家是……舔狗了?”阿梅继续问道。

    “嗯。”阿香点点头。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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