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寒气未褪。

    彻骨的、沁入灵魂一般的冷,密密麻麻地蜿蜒过每一寸筋肉,但自身后传来的隐约热源又让姜弃不至于溺毙在这深茫寒冻之中。

    胥汝瑾牢牢把姜弃护在怀里,独自承担大部分的崩裂溅石,提气间,又运起所剩无几的真气减少失温,直到似乎临近岸边,他才心神一疏,力竭昏死过去。

    ……

    “怎么回事?人送得这么晚。”

    姜弃蹙眉,耳边嗡鸣一阵,旁边的声响逐渐清晰起来,只听方才那声音继续道:“你可知,今日便要开始选拔了?”

    “地官大人息怒,实在是小人那处最近查的严,您知道的,霞郡那边新来了个郡守。”

    “听说是个俊得不得了的少年人,嘴上扬言要干出一番功业来呢。”

    姜弃感觉自己横躺在地上,手脚被缚在身后,意识回笼之时,各处内外伤也一并汹涌袭来,她死死抵住舌尖才不至于痛呼出声。

    她顶开酸涩沉重的眼皮,一张俊美得有些张扬的脸直直映入眼帘,正是水下的黑衣男子。他的眉眼即使闭目,也能看出一种热烈的少年气来,微扬的睫尾和形状分明的唇,显得格外清贵不羁。

    想起之前的一幕,姜弃面色微赧,又越过他往外看去。只见屋内黄黑色的帷幔飞扬,光线不甚清晰,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萦绕鼻尖。

    她这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了?

    方才出声那两人正巧在姜弃背后,她听见传来一阵布料摩擦声,其间还夹杂着些玉石碰撞的“当啷”声。

    “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您这些天连日奔劳,小人实在有愧啊。”

    “不瞒您说,我今日送来这两人,还是嫩芽子,不服管教得很,还望大人好好指导一番。”

    另一人语气不善:“若有下次,霞郡就换个人管事吧。”

    “是是是,多谢大人,那小人就先退下了。”

    关门声停下后,姜弃察觉身后安静了一瞬,旋即脚步声远去一阵,复而走近。

    姜弃余光瞥见那人掌心握着的尖刀,心渐渐沉了下去。昨日突逢变故,爹娘他们生死未卜,自己拼命逃出生天,却还是无法摆脱一死的命运吗?或许…自己再也不能和爹娘他们回到渔村了,那些过往安安稳稳的日子,也瞬间抽离而去了。

    她心念间戚戚一阵,却又为迫在眉睫之事焦急起来,眼见那黑纹黄袍人靠近了她面前还阖着眼的少年,姜弃心血一阵翻涌,恨不得立马唤醒他。

    “你做什么?”

    似乎感知到了姜弃的无声呼唤,他及时睁开了眼,眼底迸射而出的锐光直直射向黄袍男人。姜弃也顺势睁大了眼。眼看他们都醒了,那人放下匕首,悠悠道:“哟,醒了?”

    他的声音有些粗噶,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精明神色挂在他面上:“我劝你们还是别打歪心思。既然来了,就好好参加选拔,选上了够你们吃香喝辣的。”

    “大哥,请问这儿是哪儿呀?我们要选什么?”

    姜弃看他似乎没打算直接动粗,轻言细语地问道。

    “呵,这儿可是屠浮圣宫。至于你们嘛,自然是去参选圣子和圣女的。”

    黄袍地官捋了捋光溜溜的下巴,对眼前两人的容貌颇为满意,便也多说了几句:“小姑娘,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现下我还有事。等会儿你们便自行把手掌划开,将这蛊虫放置在伤口上,等你们种好了,自然会有人带你们来见我。”

    胡全将匕首和两个黑盅摆到他们面前,皮笑肉不笑道:“这蛊嘛,也就是个小玩意。你们若是其中一人逃了、死了,那另一人便跟着陪葬吧。若是害怕,不想种,侍卫们也可以立马送你们上路。”

    姜弃看着肥硕的肉虫营营爬行,青黑色的节肢规律缩动,一阵头皮发麻。

    方才那人说完便走了,一队侍卫鱼贯而入,松绑二人后将他们围得死死的,刀鞘半出,看上去随时想把他们就地正法。

    姜弃苦笑,颤颤巍巍地拿起了匕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不想死在这里。

    若是真的要死,也得等她查清昨日真相,偿了爹娘的恩情再说。虽然这些年他们待她一般,却也实打实地养大了她。

    她一咬牙,将掌心划出一道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冒。随后她一刻不敢耽搁,立马端起一只黑盅就打算往上倒,不料斜刺而来的一只手打断了她。

    姜弃疑惑抬头,只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掐住另一只蛊虫,轻轻放在了她的伤口上。

    “我帮你吧。”少年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拨奏瑶琴。

    原本姜弃故意选了个头小的那只,谁料少年直接将粗壮那条给了她,姜弃抽了抽嘴角:“呃,谢谢你。”

    “你可以叫我阿瑾。”少年急不可察地微微弯唇,面不改色地给自己种上了另一只蛊虫。

    姜弃此时也就只有他能信任了,便立刻小声回道:“我叫姜弃。”

    胥汝瑾点点头表示了然,随后便示意侍卫们带他们去见那位地官。

    两人被带到屋外,行了片刻,便见院落中央立着泾渭分明的男女两个盥洗室,络绎不绝地有年轻男女被带来。

    姜弃和胥汝瑾分开,各自走了进去。盥洗室内并不算宽敞,一览无余,连屏风都没有。姜弃一进去便瞥见许多女子光着身子更换衣物。

    她们大多面色麻木,角落几人止不住地小声抽泣着,更显得安静针落可闻,气氛憋得姜弃有些喘不上气。黄黑色的屋内装潢像是金环蛇一般,带着森寒缠绕在众人的心头。

    姜弃照着旁人的样子迅速换好了衣裳,排队由侍女梳成统一的妆发,顺着人流从另一道门走了出去。

    平坦宽阔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站了许多人,白色石板地的低洼处积了好几滩水。姜弃顺着水痕往远看去,约莫四十来个比人高的木桶整整齐齐摆放在广场中央,上面依次接了长长的竹筒,各个都蓄满了从不远处水车引流而来的水。

    姜弃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此时应到巳时了,阳光毫不避讳地直射而下,竹筒节青得像玉,其间水光潋滟,随着徐徐微风漾起波纹,一切都格外井然有序。

    她长在海边,很少见过竹,若是以往,她一定神采飞扬地雀跃奔去,但如今,她却只想远离。

    姜弃很快便到了木桶近前,她看见了在正对面的胥汝瑾,勉力笑了笑。

    “老胡这次选的人可真不错啊,看上去很有希望。”

    不远处传来一阵谈话声,姜弃偏头看去,见到几人都穿着黑纹黄袍,便知那都是些屠浮圣宫的地官。

    叫她种下蛊虫的,正是那人口中的“老胡”。只见老胡摆了摆手,“这两人皮囊确实不错,不过过不过得了考验,还未可知呢。”

    倏尔广场入口处又传来一阵骚动,两个身穿黄纹白袍的男人被簇拥着走上了中央的高台。

    “行了,准备好就开始吧。”其中一人随意道。

    他话音刚落,姜弃身后的侍卫便把她关进了木桶之中。

    这木桶几乎可算是严丝合缝地裹住了姜弃,好在她身材瘦削,小臂还能在胸前挪动。桶内黑朦一片,仅有上方与外界竹筒相连处泄下丝缕阳光。姜弃忍不住摒住了呼吸,这里面木屑味极其刺鼻,可见这木桶才刚制好不久。

    她摸着面前桶壁上凸起的十个木楔子,极力想让情绪冷静下来。

    “听好了。这选拔第一关,算术。”

    “等我念完三道题目,按结果依次拨动面前的木楔子,若是拨对了,便算作答完成。否则,死。”

    “哗啦”一声,姜弃感觉自己头上的竹筒已然开始出水,冰凉的液体浇头而下,浸得她发了个抖。

    还不等她适应水流,外面那考官便开始念题目了:“第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1] 《张丘建算经》

    这人刚念完第一个题目,桶内的水便已快浸到姜弃的膝盖。她抿紧了唇,脑中飞快计算着,同时又一心两用地听着后面的问题。

    待三个问题都听完,水已漫至姜弃的肩头,随着水位上涨,她深吸一口气。周围原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求饶声戛然而止,姜弃整个人浸没水中,全身心地算着,两手快速拨动木楔子:“肆、零、贰…”

    等拨完最后一个数,木桶被侍卫从外面打开,灌满的水倾泻而出,姜弃力竭,瘫软在地。

    被水浇透的眼睫正好掩饰了她的泪水,劫后余生的欣喜比昨日更甚,她甚至有些恍然。她直愣愣地盯着太阳,仿佛只有如此才能驱散内心的害怕。

    姜弃想起了过去随着养父四处叫卖的日子,市集里总是人头攒动,小孩们玩闹着攀比谁捡的海货能卖大钱…以及,街坊邻居总夸她伶俐,算账算得又快又好。

    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姜弃攥紧拳头,尖锐的指甲刺痛了掌心,却逼得她更加清醒。

    胥汝瑾比她出来得早些,见她出了桶,才终于放下心来。他冷眼看着周围的侍卫和未被打开的木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侍卫们带着还活着的男男女女往东侧的房屋走去。姜弃注意到盥洗室里低泣的几人已不见了身影,想到方才那一关,她有些兔死狐悲。

    更何况,她看了眼胥汝瑾,他们二人中了蛊,已是同生共死的关系。她不希望因为自己害得阿瑾也跟着丧命,便打起精神来听着第二关的规则。

    十数笼黄黑相间的金环蛇被规矩地码在一处,一位黄袍人道:“这第二关嘛,比第一关可简单多了。”

    语毕,他阴恻恻地笑了声,抬手扶正了跟前瑟瑟发抖的少女:“一人十条蛇,活着出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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