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3.
已是深夜，大禅寺上的天空暮霭沉沉，星月暗淡，凸显的整个禅寺愈发冷清，只有几盏的灯火在暗夜里泛着淡光，淡黄的火舌随着夜风轻轻摇曳，衬得周围景物半透朦胧。
白日他们从云浮山回来后，未晚便已经清醒，萝之匆匆忙的找来了寺内懂医术的僧人给未晚看了一下，喝了点汤药，又给擦伤的伤口轻轻上了些药。
本来萝之要在门前守夜，未晚让她下去了，自己如今并无大碍，白日里所有人都受了惊吓，她想让所有人晚上睡个好觉解解疲乏。
禅房的炭盆烧的火热，床上静静安睡的未晚呼吸有些发沉。
原本姝丽的面庞上开始出现细细的汗珠，本该安逸的睡颜出现了一丝潮红，像是一块染了血的羊脂玉。
她发烧了，神志在此刻开始迷离，未晚想将萝之喊来，可喉间的肿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摇摇晃晃的伸手去扯床间的帷幔，但厚实的麻布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算了，未晚挣扎着睁开眼，想起身去拿放在案几上的茶水。一起身，仿佛有千斤般的重量压在身上，只觉得眼前一黑，颓然倒下。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相反，未晚掉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男子身上特有的冷冽让发烫的未晚找到了解药，她努力往男子的胸膛上靠去，像一朵干枯了许久白茶落到了一汪幽幽渺渺的寒潭中，在暗暗的水波里掀起涟漪。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为已经烧到发晕的未晚带来了一丝清明。透过混沌的眸子，她看到了哑奴那张俊朗的秀颜。她显然微微吃了一惊，然后轻轻扬唇一笑：“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要被烫熟了。”
哑奴将她轻轻抱回床上，回身取来一盏温水，又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
未晚并没有过于眷恋那个微凉的怀抱，吃过药的她安静的缩回了锦被，哑奴取来锦帕小心的擦拭她被汗浸湿的乌发，一举一动虔诚的像是九天佛像下的信徒。
最开始冰凉与温热交叠的触感是掀不起波澜的，但随着两厢交织的深入，那若有若无的触感牵进了他冰凉皮肤下滚烫的血液里，渐渐的，无情无欲的信徒心中出现了一丝妄念。
这种心中的变化，让拿着锦帕的手顿住了，他不敢亵渎他的神女，更不奢望神女会为他回头，可攀缘取相，是妄念的开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在堕进深渊之前，他必须自救，必须住手。
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杂念，替未晚掖好被角，那只带着贪念的手最终停在了少女潮红的脸前，哑奴转身前望了一眼床上少女娇嫩的睡颜，推门而去。
朦胧的月色下，隐隐绰绰间只能映出寝殿前那个孤寂的身影，守着他的神女。
隔日清晨，在萝之的服侍下，未晚起身梳洗装扮。
萝之有些自责的看着未晚说道：“怪奴婢不好，昨夜没在公主房外守夜，不知道昨夜公主受了风，午夜发了高烧，是哑奴首领叫醒的奴婢，赶来时公主烧已经退了。”
未晚轻轻摇了摇还有些混沌的头，并不在意的说道：“昨夜是我怕你冷，不让你守夜的，你我身处王陵，我没那么娇气。”
萝之拿来了未晚寻常偏爱的淡青色裙装侍奉未晚穿上，她看后摇摇头说道：“今日要进京，还是要装扮一下的，往日在寺庙里礼佛的青衣传出去见人怕是不妥，你去取我那条藕粉色的裙装来。”
今日冬月初十，是之前就约好要进京去醉桃源见顾辰安的日子。
未晚换上了那条娇俏的藕粉裙装，丝滑的缎绸上用银丝勾勒着精致的刺绣，那头乌黑的秀发被两支白玉雀钗挽成飞天髻，鬓边被未晚掖了两支淡粉色的珠翠，平日里在寺院内并不精细打扮，今日要进城见重要的人，不由得认真的装扮一下。只是昨夜的伤寒和昨日的擦伤还没痊愈，她让萝之敷了厚厚的一层妆粉，但脸上仍有几分疲惫之态，这样娇柔的样子让她多了几分让人想要保护的柔弱感。
捧着萝之烧的汤婆子，披上狐毛大氅，未晚坐上了进城的马车。王陵距离京城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未晚被摇摇晃晃的车厢弄得昏昏欲睡，她开口问道：“今日不是哑奴驾车吗？”一旁的霜降挡住马车缝隙涌进来的寒气开口道：“公主，哑奴去处理跟着我们的“尾巴”了，属下看他们身手装扮，应该是御王爷府上豢养的暗卫。
未晚闭着眼睛面上略过一丝不解，御王爷派人跟踪她并不出意料，即使在外守陵三年，御王爷仍然把她视为眼中钉，不仅在寺中遍布眼线，在外面还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制造了无数次的“意外”和“巧合”想要让她消失在大禅寺内。但是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十二奴们去做，怎么今日他这个首领倒是去处理这些小喽啰。反而放心让自己一个人进城？
像是看出未晚心中的疑问，霜降简单的解释下：“哑奴安排了十二奴的斑蝥和蟾酥随性护卫，驾车的是禅寺的一个小僧弥，他脸生，进城方便。”
未晚点了点头，她有点担心哑奴伤口，昨日撕裂的那么严重，不知道今日有没有恢复的好些。
霜降接着说：“十二奴的钩吻来报，御王爷前日在府上宴请了左大将军陆询。”话音一落，未晚的眼睛徒然睁开，左将军陆询是舅舅的同袍，出身凉州军，后投入舅父麾下成为关陇铁骑的一员，从无数尸山血海中一路爬上左将军的位置，父皇这些年一直对关陇铁骑有所忌惮，可对于陆询到是多有提拔，不曾打压，可能是不想伤了关陇铁骑后再寒了凉州将士的心。
未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的问道：“左大将军不是一直不参与这些党争吗？我记得之前皇叔给大将军递过拜帖，被大将军拒绝了。”
“听闻左大将军的嫡女陆青禾到了择婿的年纪，御王爷有意撮合世子与陆青禾的婚事。”霜降补充道。
想起陆青禾，未晚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捕捉的难过。陆青禾与自己算得上青梅之谊，小时候陆询跟着关陇铁骑出征，便把青禾留在虞京，她与自己素来亲近，即使在自己落难被逐王陵后还依旧常常与自己书信联系，给自己送生活体己。未晚很珍惜这段姐妹情谊，只是这些年自己去了王陵，身边总是危机四伏，她不愿牵扯身边的人进入皇叔的视线内，故而刻意对青禾冷淡，最后狠心的同陆青禾断了联系。想一想，自己与青禾也有三年未见，如今青禾都已经到了要择夫婿的年纪了，曾经的青梅绕指柔如今却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满腹愁绪。
未晚看着车窗外萧瑟的景象，想着青禾那张曾经在自己面前肆意开怀的脸，有点犹豫的说道：“霜降你说，我要不要去见见青禾？”
霜降想了想，答道：“公主若是想去，还是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吧，如今我们进了京城，贸然去将军府怕是会引起城内皇上暗探的注意，而且京城内御王爷的细作更多，属下怕出现纰漏为公主带来麻烦。”
未晚叹了口气，虞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虎狼窝，每次去办些事总要处处提防，自己像是过街的老鼠一般，丝毫没有长公主的尊严和架势。
马车吱吱呀呀的前进着，一行人顺利的进入了虞京。
在小僧弥的驱使下马车左拐右拐的穿过无数条小巷，驶到了虞京最为热闹的长虞街。长虞街临着护城河，河上迎来送去的是各式各样的船只，河边是热闹非凡的摊市；在街道的另一边鳞次栉比的排列着数座酒楼，不同的屋翎绵连相接，不同酒家的幡旗迎风招展，在众多厚重油漆的装潢中，醉桃源那青砖白瓦的文墨感一下子便凸显了出来。李未晚喜欢醉桃源不仅仅是因为它清幽的气质，更是因为它有被称为京城一绝的名酒——松醪。
未晚搭着霜降的手臂下了车，将面容隐在帷帽内，跟着小二的脚步匆匆的进了早就定好的隔间。
隔间内暗香浮动，挨着窗旁放着一只矮矮的梨木案几，上面摆着刚刚烤熟的炙子骨头，旁边放着一壶刚刚被温烫过得松醪。案几旁的轩窗微敞，顺风弥漫过得冷气与烤肉的热气融合冒出了丝丝白气，案几边一个白衣男子静持而坐。
男子抬头见到未晚，刚想起身，便被未晚轻轻按住，笑着说道：“明明是我先约的辰安哥哥，赴宴时却是我来迟了。”
顾辰安是虞京的大理寺少卿，或许与大理寺有关系的人身上都少些活人气，往日里，那张俊颜上总带着让人冷漠的疏离感，可是只要他遇到未晚，脸上的笑意总能从嘴角弥漫道到心尖。
顾辰安听到未晚娇俏的话语不由得心生笑意，他认真的从头到尾打量着未晚，最后目光撞上少女同样含着笑意的双眸，他开口缓缓笑道：“距离上次杳杳见我，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昭昭是太子李钰的小名，杳杳是未晚的小名，杳杳兮长夜，白日兮昭昭。
少女脱下身上厚厚的大氅，对着顾辰安坐下，嘴上小声嘟囔着：“我不是故意不见的，只是进京一次太不方便了。”
顾辰安看着她嘴上的小动作，想着她怕是误会了自己，补充道：“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数月不见，我想看看杳杳是不是瘦了，日子过得可好。”
未晚贪酒，坐下就立刻拿起已经温热好的松醪，急急的送入口中，烈酒入喉的辛辣充斥着她的鼻腔，呛的未晚开始咳嗽。
顾辰安取来随身的手帕递给未晚，想替她擦拭的手犹豫半分停在了半空，笑道：“难不成今日约我来就是为了找我讨口酒？”
李未晚接过帕子擦了擦有些憋红的小脸望着对面的顾辰安，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牙锦袍，夺目的像是昨夜大禅寺外落了一夜的熠熠白雪，窗外的日光淡淡的清盖在他的周身，给他的渡了一层灿烂的金边。
未晚放下帕子，嘴边泛起了一丝苦笑“辰安哥哥莫要打趣我了，每次来寻哥哥，都是有事相求。我是彻头彻尾的无利不起早。”
看着李未晚真的误会了自己，顾辰安的嘴巴一下子像打结了一般不知从何解释起，往日里在大理寺，他总是满腹玑珠，侃侃而谈，可是如今一见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好好说话，在虞京见不到她时日夜惦念着她。在她被送到王陵的那年，自己刚刚金榜题名，虽是中了状元，但寒门出身的自己刚入宦海，无法左右大虞皇上的任何决定，只能看着她落寞离开的背影，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要亲自把她迎回来。
顾辰安连忙解释道：“杳杳，你错怪我了，你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做的，从不觉得那是麻烦。如果不是当初你帮助出身寒门的我在京城安顿参加殿试，哪有如今在你面前坐着的顾辰安。”
听到这话，未晚笑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又有暖意荡开，她双手支着下巴，直直的望着顾辰安有些慌乱的眼睛笑道：“我帮助的不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顾辰安，而是我在咏梅宴上初见的那个肆意少年。”
未晚夹起一块肥嫩的烤肉小口吃起来，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顾辰安时的情形，说道：“在那次赏梅宴上，是我唯一的一次与外男同游的曲宴，你虽然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贡士，但是就凭你那句：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接春工力。我就知道，日后你必有作为！”
顾辰安听到这话，眼中焦急地神色也慢慢淡去，看着眼前云鬓花颜的杳杳，古井般的心荡起了不小的涟漪，或许他格外的心思可能源自赏梅宴上的一眼，惊鸿一瞥就让纤尘不染的他染上了人间烟火色，他小心的问道：“今日见我，杳杳是刻意装扮了吗？”
未晚拆肉的小手顿住了，有点窘迫的捏了捏裙角，怯生生的说道：“大禅寺比不得宫里，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装扮。”
李未晚的窘迫落到了顾辰安的眼里，变成了十足的女儿娇态，一瞬间，他的心跳好像在这句话飘落下来时慢了半拍，而后它意识到了那一瞬的失态，连忙如擂鼓的快速跳动。
“你怎么都好看。”顾辰安不敢再看未晚，这一句话已经让他的耳廓红的分明，忙低下头抿了一口酒说道。
未晚似乎也感到了这句话引起的半分旖旎，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加暧昧，她只能直接说出此次前来的目的：“辰安哥哥，我听闻近日昭昭在宫内过得不太好。”
顾辰安知道未晚记挂着太子殿下，便将自己最近了解到的太子近况如实道来：“上次你托我打点银钱我已经全部送进宫里了，太子殿下入冬后虽然时有抱恙，但是医官都尽心的医治，如今陛下对太子殿下的身体和课业也常有过问，杳杳不必过分担忧了。”
听到这话，未晚的心踏实了许多，她拿出随身的小口袋，推给顾辰安说道：“这里面是我平时积攒下的体己钱，你送进宫给昭昭，还有我的这封信，还得麻烦你帮我捎给他。”
顾辰安看着沉甸甸的小袋子，他一直在好奇，杳杳究竟是靠什么能够攒下这么多的体己钱，离开王宫这三年，向宫里送钱的习惯从来都没有中断。按理来说，她虽为长公主，可是身处王陵，日子想必也是捉襟见肘。
未晚看他盯着钱袋子不动，便又从身侧取出一个小袋子，放在了顾辰安的面前，说道：“这一份是我给你准备的，一直让你冒着风险帮我，我总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我知道大理寺少卿为人风清霁月，可终是处在宦海中的人，有点银钱傍身打点上下也是方便的。”
顾辰安看着眼前另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越发愣住了，她究竟在王陵做什么才能换来这么多的钱？未晚看出顾辰安心中疑虑，可真实原因她却不能开口，总不能把十二奴做的事情告诉他。
十二奴是她的手下，是由十二位她精挑细选的暗卫组成，每名暗卫手下还有自己的统领的死侍，总的算起来是一个庞大的暗杀组织，他们不仅仅接各种悬赏暗杀，手上更有无数的人脉与情报网能够打听到各种密报，通过与买家交易获得高昂的报酬。十二奴原本无名无姓，都是奴隶场上厮杀存活下来的狠角色，早在母后未薨世的时候，未晚就把他们一个个赎了出来，编作十二种毒药，以期能够见血封喉，经过数年的培养，如今的十二奴无论在大虞还是四方各地都有了不小的名气。
为了不让顾辰安无端的猜忌下去，李未晚只能随便的扯了个谎，她脸上漏出一丝狡黠，调笑道：“京城不少世家公子还是愿意当驸马的，虽然是不受宠的长公主，好歹也是皇室血脉，今日张家，明日李家，后日王家，总会隔三差五借礼佛的名义向寺庙做布施，多余的钱住持便赠与了我。”
顾辰安一听到这话，方才还缓和的面容一下子便僵住了，骨节分明的玉手捏紧了桌上的酒盏，他语气不好的将钱推了回去说道：“这个钱我不能要，以你我的情谊，就算不给我钱，我去为太子殿下打点日常也是应当的。”
李未晚盯着他的眼眸，想要看清楚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看着他有些吃味的动作和欲言又止的表情，李未晚突然明白了，是不是自己的行为让他产生了什么多余的心思？她端起酒杯，郑重的向顾辰安作了一揖说道：“辰安哥哥与我的情谊确实不能用黄白之物衡量，可是我这人从不欠任何人的，今日辰安哥哥愿意帮我，我感念你的好，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应该做的，我不能平白的占着你对我的好。”说罢，她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顾辰安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话，更没有想到她的本意是如此，一时间他的思绪僵住了，心中一片混乱，变得毫无头绪。看着她将杯中酒干净爽利的一饮而尽，若是自己被思绪困住不动，反倒成了自己的扭捏。
顾辰安尽力的压制着已经混乱的思绪，咧着嘴露出一笑：“杳杳此话是要与我生分？”
李未晚摇摇头，她重新拿起那两个钱袋，把它们放到顾辰安的手中说道：“我永远不会与辰安哥哥生分，只是我这人任何事有讲究有来有往，你若是不求回馈的一味对我好，才是逼我和你生分。”
看着顾辰安没有动作，李未晚接着说道：“我知道辰安哥哥不求我什么，但是我以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日后想必还有更复杂的事情要求你。辰安哥哥是朝中寒门清流的代表，是枯塘中涤荡而生的白荷，京中势力错综复杂，若是有一天我真的陷入淤泥，你可否愿意分出你的清莲一朵，赠与我？”
顾辰安知道杳杳与他所指的是什么。其实不用她问，自己也会那么去做，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毫无算计的人，更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只是他知道，他的所有底线都是关于她的，在她的任何事情面前他都不会去权衡利弊，因为她永远是自己的第一选择。
顾辰安看着那双有些幽深的眼眸，半响，开口道：“有我在，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未晚莞尔，刚刚严肃的眉目也跟着慢慢舒展。二人不在谈论这些事非，而是随意的开启了几个话题，吃起了案几上的烤肉，窗外的日光逐渐变得暗淡，下过雪的天空染上了一丝薄雾，你来我往中，未晚喝的很是开心。
已是深夜，大禅寺上的天空暮霭沉沉，星月暗淡，凸显的整个禅寺愈发冷清，只有几盏的灯火在暗夜里泛着淡光，淡黄的火舌随着夜风轻轻摇曳，衬得周围景物半透朦胧。
白日他们从云浮山回来后，未晚便已经清醒，萝之匆匆忙的找来了寺内懂医术的僧人给未晚看了一下，喝了点汤药，又给擦伤的伤口轻轻上了些药。
本来萝之要在门前守夜，未晚让她下去了，自己如今并无大碍，白日里所有人都受了惊吓，她想让所有人晚上睡个好觉解解疲乏。
禅房的炭盆烧的火热，床上静静安睡的未晚呼吸有些发沉。
原本姝丽的面庞上开始出现细细的汗珠，本该安逸的睡颜出现了一丝潮红，像是一块染了血的羊脂玉。
她发烧了，神志在此刻开始迷离，未晚想将萝之喊来，可喉间的肿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摇摇晃晃的伸手去扯床间的帷幔，但厚实的麻布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算了，未晚挣扎着睁开眼，想起身去拿放在案几上的茶水。一起身，仿佛有千斤般的重量压在身上，只觉得眼前一黑，颓然倒下。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相反，未晚掉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男子身上特有的冷冽让发烫的未晚找到了解药，她努力往男子的胸膛上靠去，像一朵干枯了许久白茶落到了一汪幽幽渺渺的寒潭中，在暗暗的水波里掀起涟漪。
脸颊上冰凉的触感为已经烧到发晕的未晚带来了一丝清明。透过混沌的眸子，她看到了哑奴那张俊朗的秀颜。她显然微微吃了一惊，然后轻轻扬唇一笑：“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要被烫熟了。”
哑奴将她轻轻抱回床上，回身取来一盏温水，又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
未晚并没有过于眷恋那个微凉的怀抱，吃过药的她安静的缩回了锦被，哑奴取来锦帕小心的擦拭她被汗浸湿的乌发，一举一动虔诚的像是九天佛像下的信徒。
最开始冰凉与温热交叠的触感是掀不起波澜的，但随着两厢交织的深入，那若有若无的触感牵进了他冰凉皮肤下滚烫的血液里，渐渐的，无情无欲的信徒心中出现了一丝妄念。
这种心中的变化，让拿着锦帕的手顿住了，他不敢亵渎他的神女，更不奢望神女会为他回头，可攀缘取相，是妄念的开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在堕进深渊之前，他必须自救，必须住手。
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杂念，替未晚掖好被角，那只带着贪念的手最终停在了少女潮红的脸前，哑奴转身前望了一眼床上少女娇嫩的睡颜，推门而去。
朦胧的月色下，隐隐绰绰间只能映出寝殿前那个孤寂的身影，守着他的神女。
隔日清晨，在萝之的服侍下，未晚起身梳洗装扮。
萝之有些自责的看着未晚说道：“怪奴婢不好，昨夜没在公主房外守夜，不知道昨夜公主受了风，午夜发了高烧，是哑奴首领叫醒的奴婢，赶来时公主烧已经退了。”
未晚轻轻摇了摇还有些混沌的头，并不在意的说道：“昨夜是我怕你冷，不让你守夜的，你我身处王陵，我没那么娇气。”
萝之拿来了未晚寻常偏爱的淡青色裙装侍奉未晚穿上，她看后摇摇头说道：“今日要进京，还是要装扮一下的，往日在寺庙里礼佛的青衣传出去见人怕是不妥，你去取我那条藕粉色的裙装来。”
今日冬月初十，是之前就约好要进京去醉桃源见顾辰安的日子。
未晚换上了那条娇俏的藕粉裙装，丝滑的缎绸上用银丝勾勒着精致的刺绣，那头乌黑的秀发被两支白玉雀钗挽成飞天髻，鬓边被未晚掖了两支淡粉色的珠翠，平日里在寺院内并不精细打扮，今日要进城见重要的人，不由得认真的装扮一下。只是昨夜的伤寒和昨日的擦伤还没痊愈，她让萝之敷了厚厚的一层妆粉，但脸上仍有几分疲惫之态，这样娇柔的样子让她多了几分让人想要保护的柔弱感。
捧着萝之烧的汤婆子，披上狐毛大氅，未晚坐上了进城的马车。王陵距离京城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未晚被摇摇晃晃的车厢弄得昏昏欲睡，她开口问道：“今日不是哑奴驾车吗？”一旁的霜降挡住马车缝隙涌进来的寒气开口道：“公主，哑奴去处理跟着我们的“尾巴”了，属下看他们身手装扮，应该是御王爷府上豢养的暗卫。
未晚闭着眼睛面上略过一丝不解，御王爷派人跟踪她并不出意料，即使在外守陵三年，御王爷仍然把她视为眼中钉，不仅在寺中遍布眼线，在外面还要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制造了无数次的“意外”和“巧合”想要让她消失在大禅寺内。但是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十二奴们去做，怎么今日他这个首领倒是去处理这些小喽啰。反而放心让自己一个人进城？
像是看出未晚心中的疑问，霜降简单的解释下：“哑奴安排了十二奴的斑蝥和蟾酥随性护卫，驾车的是禅寺的一个小僧弥，他脸生，进城方便。”
未晚点了点头，她有点担心哑奴伤口，昨日撕裂的那么严重，不知道今日有没有恢复的好些。
霜降接着说：“十二奴的钩吻来报，御王爷前日在府上宴请了左大将军陆询。”话音一落，未晚的眼睛徒然睁开，左将军陆询是舅舅的同袍，出身凉州军，后投入舅父麾下成为关陇铁骑的一员，从无数尸山血海中一路爬上左将军的位置，父皇这些年一直对关陇铁骑有所忌惮，可对于陆询到是多有提拔，不曾打压，可能是不想伤了关陇铁骑后再寒了凉州将士的心。
未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的问道：“左大将军不是一直不参与这些党争吗？我记得之前皇叔给大将军递过拜帖，被大将军拒绝了。”
“听闻左大将军的嫡女陆青禾到了择婿的年纪，御王爷有意撮合世子与陆青禾的婚事。”霜降补充道。
想起陆青禾，未晚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捕捉的难过。陆青禾与自己算得上青梅之谊，小时候陆询跟着关陇铁骑出征，便把青禾留在虞京，她与自己素来亲近，即使在自己落难被逐王陵后还依旧常常与自己书信联系，给自己送生活体己。未晚很珍惜这段姐妹情谊，只是这些年自己去了王陵，身边总是危机四伏，她不愿牵扯身边的人进入皇叔的视线内，故而刻意对青禾冷淡，最后狠心的同陆青禾断了联系。想一想，自己与青禾也有三年未见，如今青禾都已经到了要择夫婿的年纪了，曾经的青梅绕指柔如今却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满腹愁绪。
未晚看着车窗外萧瑟的景象，想着青禾那张曾经在自己面前肆意开怀的脸，有点犹豫的说道：“霜降你说，我要不要去见见青禾？”
霜降想了想，答道：“公主若是想去，还是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吧，如今我们进了京城，贸然去将军府怕是会引起城内皇上暗探的注意，而且京城内御王爷的细作更多，属下怕出现纰漏为公主带来麻烦。”
未晚叹了口气，虞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虎狼窝，每次去办些事总要处处提防，自己像是过街的老鼠一般，丝毫没有长公主的尊严和架势。
马车吱吱呀呀的前进着，一行人顺利的进入了虞京。
在小僧弥的驱使下马车左拐右拐的穿过无数条小巷，驶到了虞京最为热闹的长虞街。长虞街临着护城河，河上迎来送去的是各式各样的船只，河边是热闹非凡的摊市；在街道的另一边鳞次栉比的排列着数座酒楼，不同的屋翎绵连相接，不同酒家的幡旗迎风招展，在众多厚重油漆的装潢中，醉桃源那青砖白瓦的文墨感一下子便凸显了出来。李未晚喜欢醉桃源不仅仅是因为它清幽的气质，更是因为它有被称为京城一绝的名酒——松醪。
未晚搭着霜降的手臂下了车，将面容隐在帷帽内，跟着小二的脚步匆匆的进了早就定好的隔间。
隔间内暗香浮动，挨着窗旁放着一只矮矮的梨木案几，上面摆着刚刚烤熟的炙子骨头，旁边放着一壶刚刚被温烫过得松醪。案几旁的轩窗微敞，顺风弥漫过得冷气与烤肉的热气融合冒出了丝丝白气，案几边一个白衣男子静持而坐。
男子抬头见到未晚，刚想起身，便被未晚轻轻按住，笑着说道：“明明是我先约的辰安哥哥，赴宴时却是我来迟了。”
顾辰安是虞京的大理寺少卿，或许与大理寺有关系的人身上都少些活人气，往日里，那张俊颜上总带着让人冷漠的疏离感，可是只要他遇到未晚，脸上的笑意总能从嘴角弥漫道到心尖。
顾辰安听到未晚娇俏的话语不由得心生笑意，他认真的从头到尾打量着未晚，最后目光撞上少女同样含着笑意的双眸，他开口缓缓笑道：“距离上次杳杳见我，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昭昭是太子李钰的小名，杳杳是未晚的小名，杳杳兮长夜，白日兮昭昭。
少女脱下身上厚厚的大氅，对着顾辰安坐下，嘴上小声嘟囔着：“我不是故意不见的，只是进京一次太不方便了。”
顾辰安看着她嘴上的小动作，想着她怕是误会了自己，补充道：“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数月不见，我想看看杳杳是不是瘦了，日子过得可好。”
未晚贪酒，坐下就立刻拿起已经温热好的松醪，急急的送入口中，烈酒入喉的辛辣充斥着她的鼻腔，呛的未晚开始咳嗽。
顾辰安取来随身的手帕递给未晚，想替她擦拭的手犹豫半分停在了半空，笑道：“难不成今日约我来就是为了找我讨口酒？”
李未晚接过帕子擦了擦有些憋红的小脸望着对面的顾辰安，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牙锦袍，夺目的像是昨夜大禅寺外落了一夜的熠熠白雪，窗外的日光淡淡的清盖在他的周身，给他的渡了一层灿烂的金边。
未晚放下帕子，嘴边泛起了一丝苦笑“辰安哥哥莫要打趣我了，每次来寻哥哥，都是有事相求。我是彻头彻尾的无利不起早。”
看着李未晚真的误会了自己，顾辰安的嘴巴一下子像打结了一般不知从何解释起，往日里在大理寺，他总是满腹玑珠，侃侃而谈，可是如今一见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好好说话，在虞京见不到她时日夜惦念着她。在她被送到王陵的那年，自己刚刚金榜题名，虽是中了状元，但寒门出身的自己刚入宦海，无法左右大虞皇上的任何决定，只能看着她落寞离开的背影，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要亲自把她迎回来。
顾辰安连忙解释道：“杳杳，你错怪我了，你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做的，从不觉得那是麻烦。如果不是当初你帮助出身寒门的我在京城安顿参加殿试，哪有如今在你面前坐着的顾辰安。”
听到这话，未晚笑了，巴掌大的小脸上又有暖意荡开，她双手支着下巴，直直的望着顾辰安有些慌乱的眼睛笑道：“我帮助的不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顾辰安，而是我在咏梅宴上初见的那个肆意少年。”
未晚夹起一块肥嫩的烤肉小口吃起来，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顾辰安时的情形，说道：“在那次赏梅宴上，是我唯一的一次与外男同游的曲宴，你虽然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贡士，但是就凭你那句：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接春工力。我就知道，日后你必有作为！”
顾辰安听到这话，眼中焦急地神色也慢慢淡去，看着眼前云鬓花颜的杳杳，古井般的心荡起了不小的涟漪，或许他格外的心思可能源自赏梅宴上的一眼，惊鸿一瞥就让纤尘不染的他染上了人间烟火色，他小心的问道：“今日见我，杳杳是刻意装扮了吗？”
未晚拆肉的小手顿住了，有点窘迫的捏了捏裙角，怯生生的说道：“大禅寺比不得宫里，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装扮。”
李未晚的窘迫落到了顾辰安的眼里，变成了十足的女儿娇态，一瞬间，他的心跳好像在这句话飘落下来时慢了半拍，而后它意识到了那一瞬的失态，连忙如擂鼓的快速跳动。
“你怎么都好看。”顾辰安不敢再看未晚，这一句话已经让他的耳廓红的分明，忙低下头抿了一口酒说道。
未晚似乎也感到了这句话引起的半分旖旎，为了不让气氛变得更加暧昧，她只能直接说出此次前来的目的：“辰安哥哥，我听闻近日昭昭在宫内过得不太好。”
顾辰安知道未晚记挂着太子殿下，便将自己最近了解到的太子近况如实道来：“上次你托我打点银钱我已经全部送进宫里了，太子殿下入冬后虽然时有抱恙，但是医官都尽心的医治，如今陛下对太子殿下的身体和课业也常有过问，杳杳不必过分担忧了。”
听到这话，未晚的心踏实了许多，她拿出随身的小口袋，推给顾辰安说道：“这里面是我平时积攒下的体己钱，你送进宫给昭昭，还有我的这封信，还得麻烦你帮我捎给他。”
顾辰安看着沉甸甸的小袋子，他一直在好奇，杳杳究竟是靠什么能够攒下这么多的体己钱，离开王宫这三年，向宫里送钱的习惯从来都没有中断。按理来说，她虽为长公主，可是身处王陵，日子想必也是捉襟见肘。
未晚看他盯着钱袋子不动，便又从身侧取出一个小袋子，放在了顾辰安的面前，说道：“这一份是我给你准备的，一直让你冒着风险帮我，我总不能什么表示也没有，我知道大理寺少卿为人风清霁月，可终是处在宦海中的人，有点银钱傍身打点上下也是方便的。”
顾辰安看着眼前另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越发愣住了，她究竟在王陵做什么才能换来这么多的钱？未晚看出顾辰安心中疑虑，可真实原因她却不能开口，总不能把十二奴做的事情告诉他。
十二奴是她的手下，是由十二位她精挑细选的暗卫组成，每名暗卫手下还有自己的统领的死侍，总的算起来是一个庞大的暗杀组织，他们不仅仅接各种悬赏暗杀，手上更有无数的人脉与情报网能够打听到各种密报，通过与买家交易获得高昂的报酬。十二奴原本无名无姓，都是奴隶场上厮杀存活下来的狠角色，早在母后未薨世的时候，未晚就把他们一个个赎了出来，编作十二种毒药，以期能够见血封喉，经过数年的培养，如今的十二奴无论在大虞还是四方各地都有了不小的名气。
为了不让顾辰安无端的猜忌下去，李未晚只能随便的扯了个谎，她脸上漏出一丝狡黠，调笑道：“京城不少世家公子还是愿意当驸马的，虽然是不受宠的长公主，好歹也是皇室血脉，今日张家，明日李家，后日王家，总会隔三差五借礼佛的名义向寺庙做布施，多余的钱住持便赠与了我。”
顾辰安一听到这话，方才还缓和的面容一下子便僵住了，骨节分明的玉手捏紧了桌上的酒盏，他语气不好的将钱推了回去说道：“这个钱我不能要，以你我的情谊，就算不给我钱，我去为太子殿下打点日常也是应当的。”
李未晚盯着他的眼眸，想要看清楚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看着他有些吃味的动作和欲言又止的表情，李未晚突然明白了，是不是自己的行为让他产生了什么多余的心思？她端起酒杯，郑重的向顾辰安作了一揖说道：“辰安哥哥与我的情谊确实不能用黄白之物衡量，可是我这人从不欠任何人的，今日辰安哥哥愿意帮我，我感念你的好，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应该做的，我不能平白的占着你对我的好。”说罢，她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顾辰安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话，更没有想到她的本意是如此，一时间他的思绪僵住了，心中一片混乱，变得毫无头绪。看着她将杯中酒干净爽利的一饮而尽，若是自己被思绪困住不动，反倒成了自己的扭捏。
顾辰安尽力的压制着已经混乱的思绪，咧着嘴露出一笑：“杳杳此话是要与我生分？”
李未晚摇摇头，她重新拿起那两个钱袋，把它们放到顾辰安的手中说道：“我永远不会与辰安哥哥生分，只是我这人任何事有讲究有来有往，你若是不求回馈的一味对我好，才是逼我和你生分。”
看着顾辰安没有动作，李未晚接着说道：“我知道辰安哥哥不求我什么，但是我以现在的身份和处境，日后想必还有更复杂的事情要求你。辰安哥哥是朝中寒门清流的代表，是枯塘中涤荡而生的白荷，京中势力错综复杂，若是有一天我真的陷入淤泥，你可否愿意分出你的清莲一朵，赠与我？”
顾辰安知道杳杳与他所指的是什么。其实不用她问，自己也会那么去做，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毫无算计的人，更不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只是他知道，他的所有底线都是关于她的，在她的任何事情面前他都不会去权衡利弊，因为她永远是自己的第一选择。
顾辰安看着那双有些幽深的眼眸，半响，开口道：“有我在，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未晚莞尔，刚刚严肃的眉目也跟着慢慢舒展。二人不在谈论这些事非，而是随意的开启了几个话题，吃起了案几上的烤肉，窗外的日光逐渐变得暗淡，下过雪的天空染上了一丝薄雾，你来我往中，未晚喝的很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