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微雨过海棠，铺了一地，艳到寂寞。
西内苑本非冷清之所，近年天子寝疾，宫中氛围压抑，热闹全都蛰伏了起来。但草木不因人之冷暖而枯荣，依旧郁郁葱葱，园中锦鲤跃水，白鹤闲走，在晨雾中氤氲出人间阆苑的意境。
对于洒扫的宫人而言，一切美景却成了负累，落叶，残红，鸟粪，鱼藻，清理起来都相当麻烦。百龄累折了腰，才堪堪扫净独孤台东面一角。
独孤台位于西苑西北隅，雕梁绣柱，高甍凌虚，伸手可摘星辰，是天子为眺望亡妻陵寝而建。
长安闾里至今仍津津乐道帝后的相遇。
独孤皇后闺名莲华藏，是佛经中莲花诞生的世界，皇后也如出水之莲，美丽而圣洁。传说她自小向佛，曾许愿二十岁之前居家尽孝，二十岁以后许身空门。然而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在她二十岁剃度时，遇见了前来为母追福的太子。
尚在青宫的天子对之一见倾心，不忍华泽之发委弃于地，更不忍绝俗之姿掩藏于缁衣，当即勒止了仪式，驰马回宫，向先帝求娶独孤氏。仁柔恭顺的少年第一次展露自己的强硬，甚至不惜舍位相逼。世人讶其深情的同时，也对那位神秘的美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而今皇后已仙逝多年，她的美丽也在众口纷纭中益发云遮雾绕，幸而还有鲜活的证据可供遐想，便是皇后之子，太子成昭。
太子的风仪如月光照耀积雪，常令人感叹言语的苍白与枯槁。他有一双纯净似青莲佛目的眼睛，仿佛淡淡一扫，就能涤荡尽世间万丈红尘。
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走远，百龄停下来拄帚休息。此地本来人迹鲜至，一抬眸，柳荫下却出现了两道人影。
丽人各捧鲜花由远及近，人比花娇，她们走得安静娴雅，经年练就的仪态，并未在私下里松懈。大约是某位贵人身旁近侍，绣衣高髻，浑身鲜洁。百龄低头看见自己裙裾上沾染的泥浆草叶，生平首次生出了自惭。但情绪一闪而过，等人影靠近时，心中已恢复了平静淡泊。
两双凤头翘履在数步外踟蹰。
“那是公孙百龄？”
“是，宰相女孙落得如此境地，可怜...”
可怜。
百龄微怔。
有朝一日这两个字也会加诸己身，她暗暗自嘲，索性抬眸对她们笑笑。
丽人们迅速撤回了目光，状若无事地经过。但百龄却从刹那的目光接触中，看清她们眼底的惊艳，探究，怜悯，和一丝微不可察的睥睨。
宫人数万，其实也有贵贱之分。
那些因才德见征入宫，或是采选而来的良家子，倘有几分出众的才艺与美貌，大约很有直上青云的际遇。而像她这等因罪没宫的犯官家眷，难免被忌惮心怀怨恨，连远瞻天颜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沦为最低贱的杂役。
如同冷苑花草，自生自灭。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将青丝熬成白发，再被送往那个称作“宫人斜”的终归之所。
宫人斜。
连名字都透着凄凉。
这是她不曾预料过的命运。
曾经公孙百龄四个字，代表着第一流的美貌与才情。长安贵女多有美名驰誉高门，她那时的评语是“京华姝绝”，即便在衣香鬓影美人云集之处，她也是最耀眼的存在。如刚刚过去的宫人们，或许也曾在某个时刻，吟诵过她的《月出》之诗，用歆羡的语气谈起过她的名字。
但人生怎么说呢，花团锦簇时，难料风云变幻。两个月前，做了几十年宰相，官居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的祖父，因涉魏王谋逆罪被诛，此后父亲流放，兄长逃亡，她和病重的母亲则被没入了掖庭。
就像眼前的落花一样，坠枝落溷，从此为人践踏与轻视。
再次拉回走远的心思，面无表情将满地落花和着水渍扫成一堆红泥。二月的清早风还寒浸浸的，她已经汗湿重衣。扫完南面，日光才薄薄洒下，背后蓦然传来了叱咤。
“鹤驾至，回避！”
来不及看清高坐肩舆的人，已被呵斥着放下扫帚跪倒一旁。膝下濡湿冰凉，视线上方是一片垂落的云袖，绣着淡雅舒卷的兰草纹，散发着洁净的幽香。
鹤驾在她面前停下。
“其花何如？”
声音清若晨露。
四周很安静，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询问自己，淡漠答道：“如诉。”
一双双乌皮靴从她眼前踏过，直到脚步走远，她才站起身。情绪如潮，不容她回头，紧握扫帚的手却指骨发白。须臾有半大的小黄门跑到面前，板了面孔一本正经道：“殿下令旨，执帚人言语可爱，传登台侍奉。”
盘旋而上的阶梯像是没有尽头，胸臆沸腾，人也就麻木了，腿不是自己的，脑子里白成一片，突然想起大理寺监牢中那碗酥山。
那天是她的生辰。
她生在除夕，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每年生辰却爱吃一碗酥山。唇齿间的冷，与眼前的热，冲击成一种别样的快乐。没想到在牢中也能吃到。
狱卒隔了牢门递给她。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随手就能找到现成的，磨成细细的沙，浇上牛乳炼制的酥油，难得用心之处，上面竟点缀了一朵嫣红的梅花。她伸手接过，那老狱卒竟似不忍，背转过身兀自叹息。
她吃下一口，冰凉浓郁的乳香，和着梅花的清气，缓缓融化在舌尖，冻得她忍不住颤抖。这时更深的牢房中传来了歌声，母亲眼中涌现泪花，轻声附和着唱了起来。
...
阿翁无别愿，愿儿安且宁。
莫存青云志，风高折羽翎。
莫怀灵蛇珠，夜长路冥冥。
社木十仞枝，良材不免刑。
彷徨无所为，逍遥寝乎形。
长乐既未央，无忧到百龄。
...
这是阿翁在她出生时为她所作的定名之诗。那时的阿翁半身曲折，淡泊世事，百龄这个名字，不蔓不枝，温柔平实，是来自祖父最真挚的祝福。每年生辰，家人围坐，齐声长歌，愿她长乐未央，无忧百龄。
歌声中一切似乎还跟从前一样，在朦胧一片光晕中，她觉得自己浑身筋骨前所未有的松散，像陷入云絮中，温暖，柔软，终于脑中一片空白，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阿翁已被绞缢而死。
锥心之痛将她拉回现实，视野突然开阔，她站在顶层的阁子前。阁中四面轩窗大开，高风回荡，吹得人浑身的汗瞬间收干，背心顿时泛起了凉意。临窗一席一几，那人就坐在一片光里。
她禁不住捏紧手心，浑身开始颤抖。每一次怨愤滔滔的中夜，她都想像这样站在他面前，大声质问。
阿翁为你殚精竭虑出生入死，你为什么不救他！
在牢中的每一刻，她都靠着七夕之夜他轻如蝶翼的一吻支撑着意志。每一刻都抱着殷切的期待，期待他从天而降，将阿翁，将她，将阿耶和阿娘，从阴森的囹圄中拯救出去。
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如今选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见面，大约也是担心与犯女纠缠，会影响到他身为太子的声望与尊严。
她带着讽意看向他。
他也在此时“看”向她。
愤怒和讽刺在瞬间凝固。
“其花如诉，那么你想诉说什么？向我问罪吗？”
他的声音温柔如昔，她却已经无法捕捉到他的内心。她无数次想过再相见时，他会出现的反应，是冷漠地选择视而不见，或是惭愧得不敢看她。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苍白的，黑纱覆目，出现在她面前。
遮住了眼睛就遮住了灵魂，他坐在那里，如玉，如冰。看不清他心中所有的动向，也分不清他话中真实的情绪。
震惊得她发不出声。
她走过去，静静坐在他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近乎盲，略能感光，只是迎光则痛，故以纱覆之。”
“你们出事时，军中出了状况，我没来得及赶回长安。”
窗外春阳升于蓝天，白云无限。他沉潜在黑暗中，将一切愤怒，惭愧，悲伤，隐没于平淡的语气中。百龄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只是默默凝视他黑纱覆盖的眼睛。
直到最后，她起身离去，蓦然回首，问道：“你记得我的样子么？”
“记得。”
他唇边终于漾出了笑意。
无论是八岁时双鬟红裙，怀抱猫儿巴在门边看他的小仙女。还是十五岁时白衫碧裙，站在屏风侧对他凝眸的山阿神女。
他全都记得。
西内苑本非冷清之所，近年天子寝疾，宫中氛围压抑，热闹全都蛰伏了起来。但草木不因人之冷暖而枯荣，依旧郁郁葱葱，园中锦鲤跃水，白鹤闲走，在晨雾中氤氲出人间阆苑的意境。
对于洒扫的宫人而言，一切美景却成了负累，落叶，残红，鸟粪，鱼藻，清理起来都相当麻烦。百龄累折了腰，才堪堪扫净独孤台东面一角。
独孤台位于西苑西北隅，雕梁绣柱，高甍凌虚，伸手可摘星辰，是天子为眺望亡妻陵寝而建。
长安闾里至今仍津津乐道帝后的相遇。
独孤皇后闺名莲华藏，是佛经中莲花诞生的世界，皇后也如出水之莲，美丽而圣洁。传说她自小向佛，曾许愿二十岁之前居家尽孝，二十岁以后许身空门。然而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在她二十岁剃度时，遇见了前来为母追福的太子。
尚在青宫的天子对之一见倾心，不忍华泽之发委弃于地，更不忍绝俗之姿掩藏于缁衣，当即勒止了仪式，驰马回宫，向先帝求娶独孤氏。仁柔恭顺的少年第一次展露自己的强硬，甚至不惜舍位相逼。世人讶其深情的同时，也对那位神秘的美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而今皇后已仙逝多年，她的美丽也在众口纷纭中益发云遮雾绕，幸而还有鲜活的证据可供遐想，便是皇后之子，太子成昭。
太子的风仪如月光照耀积雪，常令人感叹言语的苍白与枯槁。他有一双纯净似青莲佛目的眼睛，仿佛淡淡一扫，就能涤荡尽世间万丈红尘。
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走远，百龄停下来拄帚休息。此地本来人迹鲜至，一抬眸，柳荫下却出现了两道人影。
丽人各捧鲜花由远及近，人比花娇，她们走得安静娴雅，经年练就的仪态，并未在私下里松懈。大约是某位贵人身旁近侍，绣衣高髻，浑身鲜洁。百龄低头看见自己裙裾上沾染的泥浆草叶，生平首次生出了自惭。但情绪一闪而过，等人影靠近时，心中已恢复了平静淡泊。
两双凤头翘履在数步外踟蹰。
“那是公孙百龄？”
“是，宰相女孙落得如此境地，可怜...”
可怜。
百龄微怔。
有朝一日这两个字也会加诸己身，她暗暗自嘲，索性抬眸对她们笑笑。
丽人们迅速撤回了目光，状若无事地经过。但百龄却从刹那的目光接触中，看清她们眼底的惊艳，探究，怜悯，和一丝微不可察的睥睨。
宫人数万，其实也有贵贱之分。
那些因才德见征入宫，或是采选而来的良家子，倘有几分出众的才艺与美貌，大约很有直上青云的际遇。而像她这等因罪没宫的犯官家眷，难免被忌惮心怀怨恨，连远瞻天颜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沦为最低贱的杂役。
如同冷苑花草，自生自灭。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将青丝熬成白发，再被送往那个称作“宫人斜”的终归之所。
宫人斜。
连名字都透着凄凉。
这是她不曾预料过的命运。
曾经公孙百龄四个字，代表着第一流的美貌与才情。长安贵女多有美名驰誉高门，她那时的评语是“京华姝绝”，即便在衣香鬓影美人云集之处，她也是最耀眼的存在。如刚刚过去的宫人们，或许也曾在某个时刻，吟诵过她的《月出》之诗，用歆羡的语气谈起过她的名字。
但人生怎么说呢，花团锦簇时，难料风云变幻。两个月前，做了几十年宰相，官居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的祖父，因涉魏王谋逆罪被诛，此后父亲流放，兄长逃亡，她和病重的母亲则被没入了掖庭。
就像眼前的落花一样，坠枝落溷，从此为人践踏与轻视。
再次拉回走远的心思，面无表情将满地落花和着水渍扫成一堆红泥。二月的清早风还寒浸浸的，她已经汗湿重衣。扫完南面，日光才薄薄洒下，背后蓦然传来了叱咤。
“鹤驾至，回避！”
来不及看清高坐肩舆的人，已被呵斥着放下扫帚跪倒一旁。膝下濡湿冰凉，视线上方是一片垂落的云袖，绣着淡雅舒卷的兰草纹，散发着洁净的幽香。
鹤驾在她面前停下。
“其花何如？”
声音清若晨露。
四周很安静，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询问自己，淡漠答道：“如诉。”
一双双乌皮靴从她眼前踏过，直到脚步走远，她才站起身。情绪如潮，不容她回头，紧握扫帚的手却指骨发白。须臾有半大的小黄门跑到面前，板了面孔一本正经道：“殿下令旨，执帚人言语可爱，传登台侍奉。”
盘旋而上的阶梯像是没有尽头，胸臆沸腾，人也就麻木了，腿不是自己的，脑子里白成一片，突然想起大理寺监牢中那碗酥山。
那天是她的生辰。
她生在除夕，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每年生辰却爱吃一碗酥山。唇齿间的冷，与眼前的热，冲击成一种别样的快乐。没想到在牢中也能吃到。
狱卒隔了牢门递给她。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随手就能找到现成的，磨成细细的沙，浇上牛乳炼制的酥油，难得用心之处，上面竟点缀了一朵嫣红的梅花。她伸手接过，那老狱卒竟似不忍，背转过身兀自叹息。
她吃下一口，冰凉浓郁的乳香，和着梅花的清气，缓缓融化在舌尖，冻得她忍不住颤抖。这时更深的牢房中传来了歌声，母亲眼中涌现泪花，轻声附和着唱了起来。
...
阿翁无别愿，愿儿安且宁。
莫存青云志，风高折羽翎。
莫怀灵蛇珠，夜长路冥冥。
社木十仞枝，良材不免刑。
彷徨无所为，逍遥寝乎形。
长乐既未央，无忧到百龄。
...
这是阿翁在她出生时为她所作的定名之诗。那时的阿翁半身曲折，淡泊世事，百龄这个名字，不蔓不枝，温柔平实，是来自祖父最真挚的祝福。每年生辰，家人围坐，齐声长歌，愿她长乐未央，无忧百龄。
歌声中一切似乎还跟从前一样，在朦胧一片光晕中，她觉得自己浑身筋骨前所未有的松散，像陷入云絮中，温暖，柔软，终于脑中一片空白，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阿翁已被绞缢而死。
锥心之痛将她拉回现实，视野突然开阔，她站在顶层的阁子前。阁中四面轩窗大开，高风回荡，吹得人浑身的汗瞬间收干，背心顿时泛起了凉意。临窗一席一几，那人就坐在一片光里。
她禁不住捏紧手心，浑身开始颤抖。每一次怨愤滔滔的中夜，她都想像这样站在他面前，大声质问。
阿翁为你殚精竭虑出生入死，你为什么不救他！
在牢中的每一刻，她都靠着七夕之夜他轻如蝶翼的一吻支撑着意志。每一刻都抱着殷切的期待，期待他从天而降，将阿翁，将她，将阿耶和阿娘，从阴森的囹圄中拯救出去。
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如今选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见面，大约也是担心与犯女纠缠，会影响到他身为太子的声望与尊严。
她带着讽意看向他。
他也在此时“看”向她。
愤怒和讽刺在瞬间凝固。
“其花如诉，那么你想诉说什么？向我问罪吗？”
他的声音温柔如昔，她却已经无法捕捉到他的内心。她无数次想过再相见时，他会出现的反应，是冷漠地选择视而不见，或是惭愧得不敢看她。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苍白的，黑纱覆目，出现在她面前。
遮住了眼睛就遮住了灵魂，他坐在那里，如玉，如冰。看不清他心中所有的动向，也分不清他话中真实的情绪。
震惊得她发不出声。
她走过去，静静坐在他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近乎盲，略能感光，只是迎光则痛，故以纱覆之。”
“你们出事时，军中出了状况，我没来得及赶回长安。”
窗外春阳升于蓝天，白云无限。他沉潜在黑暗中，将一切愤怒，惭愧，悲伤，隐没于平淡的语气中。百龄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只是默默凝视他黑纱覆盖的眼睛。
直到最后，她起身离去，蓦然回首，问道：“你记得我的样子么？”
“记得。”
他唇边终于漾出了笑意。
无论是八岁时双鬟红裙，怀抱猫儿巴在门边看他的小仙女。还是十五岁时白衫碧裙，站在屏风侧对他凝眸的山阿神女。
他全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