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淑妃杨氏丰姿绝艳,牵着郑王停在张鹤卿面前,面带矜贵微笑称“免礼”,四岁的小郑王则仰起头,眨一双乌黑大眼对张鹤卿道:“张相公,你方才在同我阿耶说话吗?”

    张鹤卿道:“是,臣方才面见了陛下。”

    郑王小脸一垮,怏怏不乐,“我阿耶病了很久,我不想阿耶说很多话,我想阿耶好好休息。”

    张鹤卿微笑说:“大王仁孝,臣向大王请罪,惊扰了陛下休息。”

    天子在内听到此番对话,微露笑意,抬眸间淑妃已携子入殿,盈盈一拜,起身时美眸中已是珠泪纷纷。

    天子招手,“六郎过来。”

    郑王挣脱母亲的手,乳燕般投入天子怀抱。天子将他沉甸甸的小身躯搂在怀中,看他一双大眼毫不避讳在自己脸上逡巡,微笑问:“六郎看阿耶是否变了?”

    “阿耶瘦了!”他小手在天子脸上抚摸,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担忧,淑妃这时靠着天子缓缓坐下,手挽着披帛压一压眼下,楚楚视他,郑王小手指着她道,“阿娘也瘦了,阿兄不让我们看阿耶,阿娘就哭瘦了!”

    他撅着小嘴,露出几分可爱的委屈。天子将他放置一边,看向淑妃道:“朕昏沉不醒,太子封锁消息并无过错,你跑到殿前哭哭啼啼,岂不扰乱人心?”

    淑妃含着泪,却高傲地扬起下巴,“我只是牵挂你,能有多大的罪?赵王私自离藩,怎不见太子治他的罪!”

    天子蹙起眉心,在清醒当日,贵妃与太子就已跪在御前禀明了此事。

    天子除了太子成昭外,另有五子五女,赵王玄晖行二,乃贵妃萧氏所出,只略比太子小了数月。两年前年满十六,便已离京出藩,国朝旧制,皇子成人,在京完婚后再携妃出藩,但那时天子为风疾所累,连皇太子的婚事也无暇顾虑,遑论赵王。然而贵妃素来贤德,认为皇子既已成人,便应按规矩离京,昔日魏王盘桓京师,终酿大祸,可见制不可违。至于纳妃一事,君父圣体违和,何谈儿女私情?天子十分感动,于是出赵王为冀州都督,并暗思待太子择妃时,为其也拣一才貌俱佳者为妃。

    赵王在冀州两年,从未芥藓之过,政声斐然,民间称为贤王。这一回却私自带了两名仆从,从信都冒雨疾驰回了长安,因藩王不得无故返京,赵王入不了城门,在雨中长跪不起,哀求长兄允许自己入宫探视。太子与贵妃俱遣人来劝,赵王才起身在城门外守了三日,直到天子苏醒,才叩首返回冀州。据说尚未抵返,就病倒在途中驿馆。

    天子初闻时也颇恼其任性,然贵妃脱簪请罪,说自己教子不严,愿代子受过。太子也恳求说:“二郎因见贵妃家书上有啼痕而生疑,忧心如焚,这才犯禁,是臣身为长兄训诫不力,愿陛下宽宥其罪。”天子这才认真审视贵妃,见其容颜枯槁,知为自己侍疾所累,心下不由感动。又念赵王孝心可嘉,便只下诏训斥,轻轻将此事揭过。

    眼下听淑妃负气之语,不由厌烦,“朕已敕责其罪,就不要揪着不放。倒是你,在甘露殿前又哭又闹,成何体统。”

    淑妃心高气傲,并不服气,闻言泪盈于睫,“陛下卧榻二十余日,只太子与贵妃能入殿侍奉,倒似我们这些人无干紧要似的!那些时日妾生不如死,每日悬心吊胆,只想能看您一眼。妾怕极了,七郎,你若有事,我还活着做什么呢?我只想看看你而已...”她哭得梨花带雨,天子终究有些不忍。

    淑妃为酅公杨慎微之女,前朝帝裔,明艳张扬,天子从未见过她落泪。第一次见面时,她就骄傲如同凤凰。

    当年天子闻酅公宅有百年绿牡丹一本,遂幸其邸。一入后园,果然遥见其树亭亭如车盖,而花大盈尺,绵延百余朵,殊无疲态,心下暗暗称奇。杨慎微亦颇为自珍,命专人看护,且以红丝系金铃缠绕花梢,防鸟雀落枝。天子乘兴走近,忽有一女郎翩然奔来,探手就摘下一朵花来。杨慎微急得跺脚,“你这孩儿,讲过多少次,不可摘花!”猛想起御驾在侧,又连忙低声告诫,“还不拜见天子!”那女郎这才回眸。

    艳光四射的小美人随手将花插入鬓间,对着天子娉婷一拜后,偏头问:“阿耶总说此花珍贵,以陛下所见,是花珍贵,还是妾珍贵?”

    天子负手朗笑出声。

    她从不掩饰自己想做皇后的野心,这份勃然的野心显得自信天真,糅合她的丰姿与艳光,形成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天子从她身上感受到山川草木一般丰沛的活力,也感受到世间之美尽在于我的魄力,这是自从皇后崩逝后,再没有过的体验。是以自其入宫六年来,盛宠不衰。

    小郑王看见母亲哭泣,大眼中顿时也涌出泪水,撇着小嘴牵天子衣袖,“阿娘每一天都哭,阿娘每一天都跪佛祖,膝盖都肿了,不能够抱我!”

    天子动了容,淑妃从不信佛,用她的话说:“世间尊贵无过于我的郎君,我还有什么可以向佛祖祈求的呢?”骄傲如斯,却在他病重时,方寸大乱到需要求佛。

    天子伸手抚她的背,柔声道:“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淑妃抬起美眸看他,眼眶和鼻尖都红通通的,比膝上小小的稚子,另是一番可爱风情。她含怨带娇地唤一声“七郎”,依偎进天子的怀中。天子拥着爱妃娇儿,叹息道:“我不是好好的吗?有我一日,必不叫你母子再受委屈。六郎想念阿耶,就随时过来看望阿耶,不必阿兄允许,好吗?”

    “好!”郑王脆声应道,淑妃却越发委屈上来,环住天子腰身说:“您若再不醒来,妾身母子,只怕叫人吃了...”

    那日淑妃在甘露殿外跪求面见天子,声泪俱下,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却叫人半搀半拽地拉走。虽然狼狈,仍端着气派昂首回宫,半道上,却听假山后两人私语。

    “...这位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古来圣眷岂有长久?她如今这般张狂,来日怕是‘郑国太妃’的名头也未必能摊上罢。”

    “这六宫之中,谁不以贵妃娘子为首,偏她事事强出头,真当自己是皇后了!”

    宫中是断不敢有这等嚼舌之事的,怕是有些人觉得天子不行了,她又出了糗,才幸灾乐祸踩上两脚。淑妃冷笑着,当即叫人拿下,返现是尚服局二典衣。她闲悠悠找了个亭子坐下,命内侍掌那二人的罪,贵妃却在这时赶到。

    淑妃恨恨道:“这‘郑国太妃’之语,哪里是冲妾来,分明就是在诅咒陛下!”

    天子面色阴沉,“那两个贱婢呢?”

    “妾想管教她们,贵妃却说,此二婢从前为先皇后近侍,如今仍为皇后在立政殿看守故衣服,命妾宽恕她们一回。贵妃主管宫掖,妾如何敢不听从...”

    她忿忿抱怨,天子目视一旁侍立的内侍监冯宝,“去告诉贵妃,将此二婢立下掖庭狱。”冯宝应声“是”,立时出去吩咐小黄门向贵妃传达圣旨,才又转身回殿侍奉。

    淑妃这才露出笑容,对天子软语温存,小郑王兴致勃勃与阿耶谈话不休,童声稚语,逗得天子渐渐开怀。殿中监这时携尚药奉御奉新饵在殿外候诏,天子命传唤进来,二人先后试药候,呈送御前,天子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蹙眉,正要饮用,忽向人群一望。

    “太子呢?”

    冯宝答曰:“今早殿下觐见时,请往公孙宅中视疾,想来尚在仆射邸。”

    天子淡哂,“他自去孝敬他的老师,我这里倒是不敢劳他大驾了。”冯宝眉心微微一拢,他是从晋王府就服侍身边的老人,这两三年也有些摸不透天子的脾气,如此亲允了的事,这会儿又这么气闷冒酸的作甚?他低下头,并不言语。

    殿中氛围一时凝滞,郑王一把稚嫩嗓音骤然响起,“儿侍奉阿耶喝药!”尖着小嘴对着药碗呼呼垂了几口,望着父亲满目期待,天子哈哈大笑,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那厢成昭自公孙宅邸回东宫更衣后,便往甘露殿探视圣躬。正过武德殿,一内侍却从树荫中横插出来,低声禀报说:“殿下,晨间陛下用药后呕吐,遂令御医进献新饵,用药时殿下不在,薄有怨责,望殿下慎重。”

    成昭心下一紧,挥袖令他退下,加快步伐来至甘露殿,等候通传时,一气度清化的美貌妇人自内出,正是贵妃萧氏,成昭见她脸上似有泪痕,抬袖行礼问:“姨母为何哭泣?”

    贵妃当年与先皇后同入东宫,侍奉皇后甚勤,皇后也待之甚后,临终将太子托付于她,自此贵妃视太子如己出,关怀之情甚至超越自己亲生的一子一女。方才闻天子下二典衣入狱,贵妃念其为皇后旧婢,赶来求情,却被天子冷言训斥,只能含泪却步退出。此时望太子欲言又止,暗指殿中,示意他龙颜不虞,便带了左右宫人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抬袖拭泪,淡漠道:“去告诉那两名典衣,我救不了她们,叫她们求淑妃饶命吧。”

    成昭几站足一炷香工夫,才见冯宝自内而出,呈上两卷书道:“殿下,陛下方进新饵,此刻精力不济,便不见殿下了,这是陛下赐给殿下的书,让您回宫好生研读...”

    成昭接过来一看,不禁心中一凉。

    这两卷一为《孝经》,一为《少阳范正》。他看一眼殿门,父亲这是在斥责他为人子而有失孝道,为储君而不称职分吗?

    冯宝看他眼底漏哀,心有不忍道:“殿下回去吧,明日早早来。”

    成昭颔首,“劳烦冯监。”

    还归东宫,成昭坐于案后,看着眼前两卷书,禁不住浃髓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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