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说完话,一起起身往门外走去,正看到暮卷放下的一对香囊。

    方洛悯并不领情,冷哼一声就走掉了,舒窈知她还在气头上,便自己做主收了起来。

    另一边,舒煌跟在暮卷身后,欲言又止。

    暮卷知他心中疑惑,进得二宫庭院的一处松篁翠林,便停下了步子,确信四周无人后,在一棵古松下停了下来。

    古松幽香阵阵,奇花异草杂生其下,树荫翳盖,青衫少女立于树下,光阴斑驳,宛如寒冰玉琢。

    舒煌长身玉立在她身侧,织金纱袍正合少年丰神俊朗的气质。

    暮卷转过身来,对上了舒煌的眼睛,开口说,“师兄,你应该有事要问吧?”

    舒煌向前迈了一步,离暮卷近些,“师妹,你适才在药堂说你与婆娑有些渊源,怕不仅是指师父的渊源吧……”

    暮卷低头,双肩略沉,眼神黯淡,她已没办法继续瞒他,“师兄,对不住,没有提前与你商量,还伤了方姑娘的一片好意。”

    舒煌并不烦扰,“不必挂怀,世间诸事圆满者又能有几回,专注眼下便是。”

    木已成舟,暮卷很快拾掇好心情,微微下沉的双肩恢复如常,背过身去,“至于婆娑的渊源,是因为,我也是婆娑人。”

    舒煌惊得攥紧双手,压低声音,“什么?”

    凉风微动,拂过二人的衣袂,灌满了无言。

    “在沉月谷,血凝症初发那次,师父曾单独与我说起另一件婆娑秘事,此事不仅牵连我的身世,还关于梦华婆娑两国的秘史”

    暮卷凝神远眺,“我当时不知该怎么跟你开口,放云峰血案本就迷雾重重,又牵扯出这么复杂的过去,我实在难以面对。”

    舒煌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心如刀绞。

    “师父远遁梦华其实是为了寻婆娑真血遗脉,当年曾有一个婆娑公主秘密嫁入梦华皇室,但梦华官面、民间对此女都没有记载,”

    “真血遗脉?”

    “嗯,师父说,婆娑教内所有王庭女子都是莲母真血遗脉,一般来说王庭女是不能离开婆娑国都的,他领受师命进入梦华其实是为了寻找这个婆娑公主的后人。”

    “……怎会如此……”舒煌有些难言的失落,他自与家中发生争执后,心里难免更亲近沉月谷的师门一些,如今又知师门此前也并非全然交托给他,五味杂陈。

    暮卷见舒煌不语,知他心中所想,“并非不信任师兄,只是诸事纷杂,师父又突然将一切全权交给我定夺,我当时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

    舒煌否认,“并非因为师妹抉择,是我自己最近心境波动,多了许多杂念。”

    “师兄……”暮卷心下不忍。

    少年将目光移到暮卷发间玉簪,心海温润,躁怒之气稍解,“此般要事今日既告知予我,自与从前一样严守秘密。”

    舒煌的疑惑仍未全部解开,“只是这婆娑公主又与你有何关联?”

    见师兄丝毫不曾迟疑,暮卷心头一热,扭过头去,喉头略酸,带着些鼻音解释,“虽无物证,但师父已经断定我是那婆娑公主的后人。”

    “这是何意?”

    “真血遗脉,眸中含星。”暮卷往舒煌身前走进一步,原本星点细闪的眸子在泪水的润泽下更流光溢彩。

    “……含星……”舒煌回忆起当年魏学究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暮卷闭眼轻轻点头,一滴泪珠悄然滴落。

    少年抬起白皙瘦长的左手,替她拭去苦涩的泪滴。“对不起,让你独自承受这些。”

    少女胸口微颤,哽咽道,“我曾以为自己与师兄一样,是个梦华人,如今异族身份坐实,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兄的情谊。”

    “我知梦华向来重视门第出身,我若是平常女子也罢,如今还成了异邦女,日后要遇到的困难只怕会更多。”

    舒煌心口热血上涌,他再贵矜自持也压不住那少年心性。

    暮卷粉雕玉琢的脸近在咫尺,烟眉微蹙,薄唇紧闭,甚是苦痛。

    一时间舒煌只恨自己嘴笨不知该如何宽慰意中人,又实在不忍看她这般难过,流火在心中激荡,情绪涌动间,少年微微弯下腰,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了暮卷的额间。

    突然感受到眉上温热、扑面鼻息,这亲昵让暮卷身体一震,她更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听见舒煌生涩又紧张的声音,“别这样,你明明知道,这些对我都不重要。”

    两人脚下羸弱些的草叶已脱离了凉风的干扰,被他们周身的气流搅动而变换了摇摆的方向。

    流火汩汩如泉,凝霜丝丝缠绕。少顷,二人都感到气息同频,竟无一丝杂乱时,舒煌松开额头,向后退开一步。

    暮卷则缓缓睁开眼睛,星眸明瞳互相映照彼此,凉风忽而喧嚣起来,冲散了方才浑然一体的真气,扰动两人发丝。

    此刻,他们已不需要更多的解释。

    “只要是你,一切就好。”

    远处墙后,红玉正悄无声息地靠在那,面容不清,情绪难明。

    自幼接受训练的她,耳力已异于常人,这是作为女史影从的基本功。

    她方才路过此处去寻主母,察觉到古松幽香中有真气流动,凝神侧耳,无意间听得这对年轻人的谈话。

    隐匿气息,红玉遁去,仿佛未曾来过。

    片刻后,蘅芳院中,白蘅正捻香正念,红玉已在她身后站定。

    “煌儿倒是随了他父亲。”夫人扫除香桌上浮尘,眉眼含笑,神态柔婉。

    白蘅双手合十,礼拜一尊苍雪石刻就的玄海女青像。

    “且随他吧。”白蘅望着女青像出神,“只愿我们的计划能顺利。”

    红玉不语,她全身心信任自己的女史。

    她自记事起,就在秘阁中接受经年累月的严苛训练,教养姑姑对她们从不曾倾注感情,致使这些女孩大部分都情感寡淡,不知爱憎。

    直至秘阁将她派给了年少的白蘅为影从,她才从白蘅身上感受到些人情冷暖,心性顿悟后,便自愿成为女史手中利剑。

    白蘅知她一贯沉默,忍不住打趣,“红玉可是受煌儿感动,动了情念之心。”

    “不曾。”红玉知道女史在逗她。

    白蘅捂嘴,“好了好了,我这儿子可比看上去胆大,你可替他守好秘密了。”

    “当时并无旁人,女史可安心。若有旁人,女史亦可安心。”

    白蘅无奈摇摇头,这把利刃她甚少用,但知道其出窍必有血光。

    几日后,金兰筵的正日已到。

    自那天暮卷请方洛悯帮忙转达相见之意后,方洛悯倒是按舒窈教的,细细问了自己母亲婆娑的众多事情。

    几天试探下来,知道多罗夫人对于自己婆娑人身份的秘密并不是十分紧张,多年隐藏纯粹是为了瑾方阁能少些麻烦事。

    此番为了瑾方阁与丹羲商坊的进一步联合,也是愿意对白蘅夫人显露真容的。

    方洛悯又学了舒窈的话,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引出了暮卷的请求。

    多罗夫人倒是没怪女儿漏了她的身份,但当时脸色却是很不好的。

    思虑良久后,夫人才答复:金兰筵毕后再正式相见,请暮卷姑娘静待。

    今日正值金兰筵,各方贵宾都已到位。白凌燮虽未亲临,但遣了使者携重礼前来。

    按理说,女儿家金兰筵不会有这么大的排场,但因舒窈身为商坊少坊主,各州都有些名声。

    她的金兰筵自比寻常人家的不同些,各名门世家在喜笺后又收到一封正式的喜帖,这才知道丹羲二宫与瑾方阁结亲之喜的具体意指,又因事关少坊主,各贵客竟比十年不在江湖上显露的舒煌的亲事更殷勤些。

    人还未到,贺信就如雪花般飞来二宫,信台的各种玄鸦已多日不曾合眼了。

    丹羲二宫自然是喜气融融,丹羲长宫却有些尴尬。

    舒原炜才受折辱,长宫上下对他颇有微词,他虽十分不情愿,但为了借二宫的势,碍于面子还是来筵席小坐了一会,说了些场面话,不至于让各派看了丹羲两宫的笑话。

    舒原燎却是敞开了院门,两宫子弟可在今日随意走动,共同宴饮,不再隔阂。

    长宫许多小徒都来看了热闹,只是掌宫亲传十人并未现身,也算表明了长宫的另一层态度。

    正日前一日开始,就有宾客陆续到访,众人迎接宾客,忙得脚不沾地。

    金兰筵后一日,众客浩浩荡荡各自辞行,又是一片热闹。

    前前后后算起来,金兰筵竟整整热闹了三日。

    自正日开始,舒窈、方洛悯锦服加身,华冠饰面,颇为隆重,但行止坐卧甚是不便。

    舒窈还好,这些限制她能受得住。

    方洛悯可就被折腾惨了,多罗夫人专门请了四个老妈子约束她这几日的行为,让她不至于失礼而折了瑾方阁的面子。

    小丫头自觉这样的事再来一回,她就能原地升天了。

    陪舒窈在山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她扎着马步喊身后的四个老妈妈。

    “救……我……”

    几个老妈妈年纪虽不小,但臂膀都是有力的,架了方洛悯就回了多罗夫人那里。

    舒窈则由红玉陪着回了蘅芳院,各自歇息。

    当晚,多罗夫人陪着自己的女儿,替她轻揉这几日累乏了的筋骨,看着女儿安稳的睡颜,夫人嘴角含笑,忍不住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口。

    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血脉,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只要此次瑾方阁能借丹羲商坊的优势顺利入驻凉州各郡,那阁内各部都能有长足发展,她替方启回静心培育多年的隐医也有望全部启用了。

    多罗夫人望月叹气,一时间泪水涟涟,黑暗中无人发觉她的悲恸。

    她只是惋惜,时间不多了。

    多年前的阴差阳错,终归是到了偿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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